一直到初中,江川才注意到尤怦然这个女生的存在。
客气一点可以说她清秀,谄媚一点也可形容她温柔,在此之前,硬要说江川对她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她格外瘦,在青春期普遍有发胖困扰的女孩子中间,她手长脚细,像一只娟秀的鹭鸶。
张爱玲幼时也曾被人这样形容,那是最折中的赞美。
小学二年级一次数学考试,有一道题是用1、2、3三个数组成一个最大的数。全班45个小孩子,唯有她写的是3的21次方。
他不懂这个答案的含义,他更加不懂为什么这个数字,会跟321一样并列成为标准答案之一,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小学那个严厉寡言的数学老师对她超乎寻常的喜爱。
直到初一学到次方,他才知道这个答案多么惊心动魄。
他惊愕地回过头,她就坐在身后。女孩子因为瘦,常常让人误会高,这些年她都像个安静的影子沉默地永久地坐在最后一排。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回馈给他一个同样不解的眼神。
她忘记了,就像一小片飘过头顶的云,忘记了曾经洒下的阴影留给他的错愕震惊。初中入学的摸底考试,他是他们年级的第一,能吃得下苦的中国学生不在少数,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往往被埋没尘土,能够避开正确答案不引人注目,又不居于下游被老师留堂教育,靠的绝非一腔苦读。
他看过她的期中试卷,逢奇必对,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像个自娱自乐的恶作剧,她担得起恶作剧的后果。
那震惊,已经不是3的21次方可以形容的。
体育课上,女孩子们在一起翻单杠,身形翩跹,灵活地翻上跃下,只有她出人意表,险险地攀住了单杠,脚却仍旧迟疑地在下方颠着,整个人因为颤颤巍巍而显得魂不守舍,像株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草。一个篮球擦着他的肩飞过去,他没接,一起打球的同学过来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干吗呢?心不在焉的。”
鹭鸶学习飞行,姿态这样笨拙,几乎让人想要微笑。他没有笑,因为这只鹭鸶初来乍到,还未掌握技巧,她在惊呼声中从单杠上直直掉下来,幸好底下是一块草皮,她的膝盖蹭破了皮,浅浅的一道,但因为鲜血淋漓,看着就怪吓人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她一把从地上托抱起来,匆匆赶去校医院。他不大会说安慰的话,因此一路都绷着脸,倒像是很不乐意做这件事。
她吓了一跳,因为伤,因为他。
江川这个人,对尤怦然来说不算太陌生,每次成绩榜总能见到他的名字,回回都在家长会上发表学习总结,但如果说他们有过交情,那也未免太过乐观了些。
她坐在病床上,他撑着膝盖,俯身在她面前仔细地看。
“不会留疤的。”他煞有介事地判断,大概以为这就是安慰了。
听得医生倒笑起来,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温柔地商榷:“可以穿裙子的,长一点,留疤也不要紧。”
分开的很多年以后,他越洋寄送给她的礼物恒久都是两种,长到脚踝的裙子,或者高至膝盖的靴子。
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车载着她回家去,包括之后的许多次,渐渐地,发觉两人原来有很多的相似点,他们都是铁臂阿童木的拥趸,两人最爱上的都是数学课,最喜欢的食物是学校出门右拐一家不起眼门店的铜锣烧,最爱看的书都是金庸全集。两人热热闹闹地你一句我一句,唯恐来不及讲完,对方就立刻接下去,一时闹哄哄的,仿佛快要吵起来,两人对视一眼,轰然笑出声来。
友谊就这样匪夷所思地延续。
她是那样有趣,连笨拙都有趣,一个能把试卷做到接近满分的人,却不知道阴天该带一把伞,天冷及时添衣,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才来找他,怯生生地问:“江川,你有没有多一件的大衣?”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会多带一副手套、一条围巾。很多年了,他都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这个情商接近零的小妹妹,他教她看地图时如何分辨东南西北,她在待人接物上显示出惊人的无能,江川就教她,遇见气势逼人的陌生人,只消盯着对方的鞋尖,盯足二十秒,对方就会先不自在起来。她最怕去医院看病,初二有一回爆发流感,她不幸中招,挨了许久越发严重,清水鼻涕哼哧哼哧的,江川拖着她去医院配药,医生问一句,他代她答一句,口吻老气横秋的,话中都是怜惜,“严重不?”“会影响上课吗?”“这孩子快要期末考试了。”
她一脸懵懂,走出老远还有护士在背后窃窃私语:“兄妹吧?大人也没来,看着怪可怜的。”
他只好拉着她的手快快走,真怕忍不住笑场破功,回头一想,如果他可以有个妹妹,他希望能够像尤怦然那样。
不矫情,不做作,除了一点怪,但是这对一个天才来说,能够算得上缺点吗?
她怪得那么有趣,最近她在看的一本书叫《解剖学入门》。语文课上,关于我的理想的命题,所有学生都乖觉地填上医生、老师、科学家,尤怦然同学的理想是去八宝山开个店,不卖花圈不卖纸钱,专门给过世的人写自传。多么特立独行,多么酷。
看起来,她不像是你我会喜爱的孩子。主流的小孩应当可爱、听话、乖巧,六岁学珠算,八岁去游泳,十二岁再丢进钢琴班,方便逢年过节随时能够秀一手,十八岁高考,成绩一定优异,亲朋好友问起哪所大学,可以漫不经心悠闲地道出那重量级的校名,确保一招击垮敌人。
一个优秀的男生,一个成绩中等的女孩,俱是无心无思,都是坦荡清白,这样奇怪的配搭,却率先引发了以班主任为首的大人们的刁难。她接任的班级都是以尖子生出名,视江川为心肝,或明或暗地多次挑明,劝这个男生远离这个怪女孩。
他低着头做倾听状,心中暗暗道,你知不知道她聪明绝顶。
班主任眼见攻他不下,挥挥手让他回去上课。课间的时候,班主任把尤怦然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她眼睛微红,不像是委屈,倒更像是伤心。他好几次走过她面前,她低着头,视而不见。
那是残酷青春拉开序幕的征兆,那意味着偏见、忽视以及误解,他和她都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挑拨离间,所以江川坚信,他们更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
午餐的时候,他端着餐盘坐到她旁边,她有点惊吓地抬起头,骨碌碌的大眼睛,秋水似的在他身上一转。这孩子其实并不懵懂,从不缺乏感受,只是她太温柔,班主任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斜斜切入她心中,就因为她位居中游。他硬要把自己盘中的鸡蛋拨到她碗里,她没犹豫,又给夹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的较上了劲。几个回合下来,他也急了,说道:“你也别辜负这只下蛋的鸡。”
她鼓着腮帮子,一下子就乐了。
初三下半学期,中考将至,江川约定跟她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他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他那样情真意切地请求,没有人会不自量力,但她叫作尤怦然。
她当真了,她认认真真地准备,认认真真地考试,认认真真地把这个约定放在心里。在保送选拔中,她是那一次的全校第一,唯一的一个数学满分,比第二名高了整整六十分。
这是什么概念,即便她语文作文一个字都没有写,她仍旧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名。
这个分数震惊的不仅是她的班主任,还有江川,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个不入世的天才,剑走偏锋,出乎意料,最终叫人下不来台。
是的,他立在那张榜单面前,有一种史无前例的,难以下台的感觉。
他竭力忽视心底的那抹异样,他应当大声地赞美,浮夸地替她开心,而不是以为,他拯救这个天才的计划行将陌路,没有人不会对优等生网开一面,连婴儿都识人眉眼高低,一张漂亮的成绩单是无往不利的通行利器。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笔直的青色的树,一片轻盈的云正缓慢地覆盖住自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足如铅注,他觉得应当笑一笑,玻璃上却清晰地倒映出一张灰心的脸。尤怦然兴高采烈地来找他,他想张口说恭喜,他也想一起为她高兴,但偏偏在那一秒钟,在最最矛盾的刹那间,一道灰色的冷光划过心底,心就这样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懂一种人性,巴哈特在一部电影中这样告诉前赴后继者:好朋友考差了,你会难过,好朋友考到第一,你会更加难过。
因为刻苦勤奋是不属于她的形容词,她从来没有过挑灯夜战到午夜两点的经历,她能在阅读一道题的同时迅速写下解题思路,哪怕在此之前,连他们的数学老师都尴尬地回避,口上尽说拿回去研究研究。
她的高智商阻碍了她去体察别人心情的能力,见他愁眉不展便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敢问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听到这句不感到触目惊心,尤其对一个优等生而言。
他心中顿时什么滋味都有了。
友谊倘若想要继续,考验的是彼此装聋作哑的能力。他更加刻苦,不动声色地努力,在一个天才面前,这也像一个悲剧。
怦然约他自习,他屡屡回绝,说什么自习,回回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奋笔疾书的独角戏,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怦然深信不疑,待她一走,江川便约了其他人一道去图书馆自习。他无法陈述此刻的心情:他想以一种轻松的姿态,重新赢得年级第一。
保送考试的那一天,考场被安排在市中心,她约好了江川一起搭公交车过去,临出发前接到他的短信,计划有变,他的爸爸要去市里开会,顺便捎带他去,不能跟她一起。她信以为真,可偏偏就在那辆公交车上,她撞见他跟一个学霸型女生站在一起,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考试的热门压轴题。
这个女孩哪怕聪明,幸好善良,面对此情此景她决口不提,缄默地深藏于心。最后,尤怦然走开一些,去搭下一班公交车。
几日后考试成绩出来,她赫然在列,而他因为太过急切,反倒名落孙山。他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以瘦削的肩膀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探究的目光。班主任并不指名道姓地表扬,这样小心翼翼的周全体谅,才更加让这个青春期的男孩子难受。
高智商是上帝赐予天才不劳而获的某种捷径,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冒犯了别人努力的决心。
而她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
第二天上早自习,班主任公布名单,哪怕他两次失利,上面仍旧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时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试探,班主任才露了口风,这个名额,是尤怦然主动让出来的。在那一秒,他清晰地感到有一把火在五脏六腑熊熊地燃烧,这算什么?天才的施舍?还是一次怜悯?他别开脸去,只有两个字:“不要。”
他找到怦然,愤怒劈裂他的嗓子,话一出口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么蠢不可及,但他放任自己说下去:“对,你聪明,你厉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到全校第一,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
昔日的好时光历历闪现,却在那一秒不足以成为友谊的证据,他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掉头离开了。
战火一直弥漫到午饭时间,怦然端着餐盘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把两人都很喜欢的白煮蛋拨到他碗里,他当机立断夹了回去,推挡的过程中他一个手滑,鸡蛋掉到了地上。
世界一下子就静了,江川狼狈地抬起眼,与怦然的目光正好相接。他的喉咙仿佛含了一块热炭。
从来高姿态犯错的人,只是因为背后有个低声下气的朋友,一直替他默默收拾烂局。
中考结束的那天,他拨电话去怦然家中,是她父亲接的电话,父亲开明地叫来女儿听电话。那是夏天快要开始的一个下午,树上还未有蝉鸣,空中却有稀稀落落的飘叶,空气中蓄势待发的闷热,混杂着歉疚与焦虑的气息,由顶至踵重重地灌注下去,这些都预兆着来临的将会是个高温的夏天。他终于开口:“对不起,怦然。”
电话线中刺刺拉拉的杂音过后,是她一贯清脆但又无心无思的笑音:“没事的。”
那个时候,她隐约有些明白,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了,哪怕十年或者二十年,大概都不会有消失的可能。
倘若要维护这段友谊,势必要取舍一些东西。她可努力,但不能过分聪明。
最后中考成绩出来,他仍旧是那年市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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