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适白心一紧,痛地倒吸了口凉气。
他知道姜有苼体弱,靠近她时,他总能闻到一丝淡淡药味。他曾问过她,她说她因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将自己喝成了药罐子。
“她为何不说……”温适白呢喃着,字字锥心。
张府医未抬头,以为他在发问,忙道:“夫人自知无解,不愿让大人忧心才隐瞒的。”
半晌,温适白低声道:“下去吧。”
张府医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带着些许无奈告退了。
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又多了丝悲凉,外头的风声落在温适白耳中恍若声声讽笑。
掌心的玉微微发烫,他摊开手,心头的失落袭上眼角眉梢,将那眼尾都染上了朱砂般的红意。
姜有苼虽已发丧,但并非以少傅夫人的名义下葬,少傅府自然没有挂白绸白幡的道理。
然次日,府中所有丫鬟小厮都换上了素色衣裳,撤去了红烛。
平日里受过姜有苼恩惠的下人都不禁悄悄抹泪,更觉这大宅子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临近正午,小厮将面端上桌,道:“大人,面好了。”
热气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内,温适白看着眼前的面,喉间却觉甚为酸涩。
他拿起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本该鲜香的面竟在嘴中如蜡一般。
温适白心间划过几许凉意,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那日姜有苼吃面的模样。
她吃的那样开心,一点也让人看不出是将要去了的人。“大人。”
守门小厮忽然跑了来,低声道:“宋小姐求见。”
温适白眉心微拧,放下了筷子,并无见宋映岚之意,遣小厮将她打发回去。
他无甚胃口,起身回了院落。
春意袅袅,院中除了那棵梅花树,一旁的梨树已发新芽。
西北角上的秋千被风吹着微微晃动着,像是故人坐在那儿小憩着。
温适白看着这般景象,垂下黯淡的眸子,将那心口的所有酸涩通通咽下。
他走到秋千旁,攥着那有些潮湿的椅绳,点点悔意随着风越来越大。
菊青将姜有苼的屋子收拾好后,正准备去回话,见温适白已在院中,忙走了过去。
“大人。”她行礼,声音像是哭了一晚的沙哑。
温适白转身看去,见是菊青,眼前又再次看见姜有苼的虚影了一般。
菊青是六年前姜有苼买回的丫鬟,她说见菊青瘦小可怜,不忍她跟着拐子爹受苦。
姜有苼一走,最伤心的莫过于菊青了。
“她可曾怨我?”温适白忽然问道。
菊青头也没抬,红红的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夫人将大人放在心尖儿上。”
闻言,温适白心猛地一紧,唇角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是了,姜有苼将他放在心尖儿上,甚至连将死都不愿惹他烦忧。
阳春三月,温适白因病告假已月余,皇上倒没说什么,直至青阳,才召他入宫。
御书房。
皇上放下奏折,看了眼面色略显憔悴的温适白:“朕召你来可知为何?”
温适白微微躬身,眼底带着几许倦意:“微臣不知。”
然而他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淑妃从入宫便受宠至今,当年他与姜有苼的婚事,也是淑妃求皇上得来的。
姜有苼一事已让淑妃和皇上对他有了些许不满。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威严:“辅太子一事上你兴许已力不从心,朕便任你为扬州奉天府丞,去协扬州府尹吧。”
温适白一愣,却也没有抗拒,跪道:“臣遵旨。”
于长安,他再无牵挂,皇上淑妃都不肯告诉他姜有苼所葬之处,他唯一的慰藉,只有府中那同姜有苼一起住过的院落。
圣旨下到少傅府,按规矩,主子迁任,府内丫鬟小厮都该放出去。
官印被送到府上后,府中下人已散尽,唯有菊青还留了下来。
温适白看着桌上的官印,双眸胜似冬夜寂凉。
菊青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磕着头:“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请大人准许奴婢留在府上,为夫人守孝。”
温适白默许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过半月。
临行前,宋映岚跑了过来,含着泪望着正要上马车的温适白:“阿鹜,扬州那么远,你真的要去吗?”
“皇命难违。”温适白淡淡道,目光却从未落在她身上。
宋映岚闻言,绞着锦帕的手渐渐松了:“是因为她吗?”
温适白眼眸一滞,心隐隐作痛,他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微微晃着,渐行渐远,宋映岚眼瞧着那影子没了,才堪堪转身望着那已无主人的少傅府,心中不免一片空寂。
从那日看见温适白和姜有苼一起夜游,再得知姜有苼殁了而温适白借病躲她开始,她就知道她与温适白无缘了。
宋映岚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倒是有几分庆幸所陷不深。
何况也是她一厢情愿强缠着他,现在不想放手也必须放手了……
出了长安城,行了一段路后便入了戌时。
才跟着温适白不过月余的小厮梁易道:“大人,临江城门已闭,咱们只能在城外歇息了。”
温适白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无妨。”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由金子嵌接好的玉佩,置于掌心摩挲着。
人去玉碎,再接上也不是原来那般了。
温适白心间泛起阵阵闷疼,却也倚着这股疼痛不断地思及关于姜有苼的每个画面。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自过临江城后,温适白途径洛阳、汴州、泗州,将近半月才至扬州。
与扬州府尹江胜相见后,温适白便居于新府中。
李府落于扬州城西南角,离府衙也很近,就是平日里冷清了些。
只是不过几日,温适白倒有些不习水土的模样,呕吐腹痛,人都憔悴了许多。
温适白看着满桌的菜,无一点食欲,更觉一种难忍的心燥。
梁易见状,忽然道:“大人,我曾听我们那儿的人说,若是不习水土,吃些家乡的小食会好些,大人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买。”
温适白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有些躁意地摇摇头。
扬州离长安千里之遥,哪怕梁易说的是真的,若非真的长安小食,吃了又有何用。
约莫半个时辰,梁易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大人,小的跑了好久才在扬州城尽头找到家糕纺。”
他语气带着些许得意,似是在邀功。
温适白看着他将油纸打开,五六个花形糍糕置于纸上。
牙白色的糍糕上铺着朱砂糖色,糕面上印着精致的牡丹、荷花叶等花样,晶莹的糕身隐约能看见内里的馅儿。
这是长安有名的“透花糍”。
莫名的,没有半点胃口的温适白伸出手,拈了一块儿咬了一口。
软糯的糍糕和香甜的豆沙混着在口中,居然勾起了他些许的食欲。
梁易见温适白一下吃了五个,笑了:“大人是不是有胃口了?”
温适白未应,拿着最后一块透花糍发了愣,他低声问道:“糕纺老板是长安人?”
梁易摇摇头:“小的不知,那卖糕的小童口音不像长安人,也不像本地人。”
“小童?”
“是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伶牙俐齿的很。”梁易比划了一下男孩的高度。
温适白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将手里的透花糍咬了一口。
咀嚼间,他莫名想起了姜有苼。
在成婚后几日,他吃过她做得糕点和菜,甚是可口,但往后却再没吃过。
这透花糍,像极了姜有苼的手艺,他忽然想去见见这做糕点的人。
春日将过,人们的衣裳也渐渐薄了。
薄暮时刻,扬州城尽头,一家名唤梦梁阁的糕纺外,一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将外头的卖剩下的糕点搬了进来。
他正要把篮子放上桌,眼珠子突然转了转,小手竟伸进了篮子里。
“啪”的一声,他吃痛地缩回了手,仰着头看着面前拿戒尺打了他一下的女子。
“娘……”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女子,他不过是嘴馋了。
一身烟青色彩绣锦裙的姜有苼单手叉腰看着他:“沈知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已经吃了十四块了。”
沈知言脸一红,像是被强行摁住穿上了开裆裤般羞涩地低下了头:“那是因为娘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吃了还想吃!”
姜有苼气笑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花言巧语,再吃的话你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闻言,沈知言立刻摇摇头,笑道:“不会!”
“好了,快去收拾完好吃饭。”姜有苼将戒尺放下,跟着沈知言一起收拾起来。
落日余晖,空阔的后院,姜有苼将饭盛好后坐了下来。
沈知言急不可耐地跑来坐下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好吃,娘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
姜有苼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咽下几口饭,沈知言抬头看着她,兴奋道:“娘,你说我们来年能换间大一点的店面吗?”
姜有苼吃了一口饭,想了想才说:“一定可以的。”
闻言,沈知言更开心了,然而,他话锋突然一转:“那娘什么时候带我去长安玩呢?”
姜有苼的手一顿,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放下碗摸了下沈知言的头:“等咱们的店成为江南最有名的糕纺,娘就带你去。”
沈知言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似是找到了什么方向。
而姜有苼再将目光放在眼前的饭菜上后,便再无胃口。
数月前,她濒死之时,太医院院判急送来雪莲,才保住她一条命,皇上也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将库中的两株雪莲都给了她。
待痊愈后,她放宽了心,也准备离开。
虽然姐姐舍不得她,但也知道长安有她不愿面对的人。
姜有苼选择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名城:扬州。
皇上赐她百两黄金和一处宅子,她都谢绝了,带着从前存着的几百两银票已经足够了。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旁吃地一脸幸福的沈知言,眼中多了些许怜爱。
在泗州城,她看见了沿街乞讨的沈知言。
那时他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衫都破烂不堪。
问及才知他父母双亡,自己无依无靠乞讨已经近两年了。
姜有苼心疼不已,将他一并带上,认他做了义子。
她时常在想,若果她和温适白有孩子,应该也像沈知言这么大了。
想到温适白,姜有苼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刺痛,眸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或许现在的他和宋映岚……很好吧。
“娘?”沈知言唤了好几声,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吃啊?”
姜有苼回过神,忙端起碗,笑道:“吃。”
吃过晚饭,姜有苼又教沈知言写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字,见他有些困意了,便让他睡去了。
姜有苼将薄被盖在沈知言肚子上,轻轻抚了抚他有了些肉的小脸。
“娘……”沈知言嗫嚅着说着梦话,不知是在叫亲娘还是叫姜有苼。
姜有苼轻笑着,又想着老这么自己叫他写字读书也不是办法,还是把他送学堂去比较好。
夜䧇璍深人静,烛火摇曳。
姜有苼执笔站在桌案前,几欲下笔又不知该写什么。
她微蹙着眉,纸上又多了几个墨点。
半月前便已给姐姐寄去一封了,她在宫中多有不便,还是过几日再报平安罢了。
次日。
卯时刚过,梦梁阁开了门,外头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
两月前这儿突然多了家糕纺,有人买了糕点一尝,味道甚好,一传十十传百,梦梁阁现在倒是有点小名气了。
沈知言不慌不忙地一边收钱一边打包,老练的不像个不足七岁的孩子。
正将做好的枣糕端出来的姜有苼有些心疼,看来是该招几个伙计了,不然往后沈知言去了学堂,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梁易匆匆赶来,不想透花糍已经卖光了,他看着正将铜板装进兜儿里的沈知言,问“小兄弟,还有透花糍吗?”
沈知言抬起头,见是昨儿问有不有长安糕点的人,便道:“我去问问我娘。”
说着,转身跑进了后院儿。
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娘说做透花糍要一个时辰,您能等吗?”
梁易闻言,脸一下变得跟苦瓜似的。
这要等一个时辰,温适白怕是要有脾气了。
见梁易苦着脸,沈知言笑道:“这儿还有其他的长安小食呢!”
第十六章 冷清
被沈知言“忽悠”了几句,梁易买了几块桂花蜜糖糕,揣着就跑走了。
姜有苼走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吸了一口带着香甜气息的空气,些许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她看了眼梁易匆匆背影,问了句:“就是他要透花糍?”
沈知言点点头:“是呢,昨儿他来问有不有长安小食。”
闻言,姜有苼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长安,她的故乡,她的姐姐还有她心仪的人都在那儿。
姐姐有皇上的宠爱,温适白也有宋映岚的陪伴,而她……
“娘?你怎么了?”沈知言抱着姜有苼的腰,亲昵的靠在她身上。
姜有苼低下头,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温柔地笑了笑,她还有沈知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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