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抚着肚子上前,柔声道:“相公,你这次一定可以得中。”
常杉面目沉凝,遥看向大殿中眉宇低垂的文曲星,再次双手合十,拜上几拜。
再次睁眼,他的眼底仍有几许散不尽的郁色,口中坚定道:“那是当然。”
院试三年两次,如果今年再不中,就只能再等后年。
他提前打探过,苏家的两个儿子上个月已经出孝,今年也报名了院试,如果到时他们得中,他却没中,那他就真要将脸面丢到天桥下,到时还不知别人会怎样笑他。
他目光滑过身边被好吃好喝养得越发富态的妻子,淡淡道:“走吧。”
无论如何,他这一次,绝对不能输!
苏母与苏满娘依次祭拜过月老和观音大士后,便去求签处摇签。
因今日十五,大佛寺中的解签的人很多,两人排得位置很是靠后。
排在苏满娘和苏母身前的,是一位穿着雍容却面容苦楚的老夫人。
苏满娘在和苏母小声说话时,也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她。
这位老夫人身上翡翠金银不少,看起来就知价值颇为不菲,只她面上的愁苦与死气沉沉,却是她无论用多少胭脂和金银绫罗都遮掩不住的。
随着队伍往前推行,苏母的神情也逐渐紧张。
苏满娘注意到被苏母捏在手里的那根中签,也跟着垂下了眼帘,掩住眼底的忧色。
此次,她们并未替苏润允和苏润臧求签,免得被两人知晓签文结果,影响考场发挥。
她和苏母两人,一共求了两根签。
她求的是为自己,求姻缘;苏母求的则为小姑,求安危。
苏满娘的小姑姑名唤苏婉婉,是祖母的老来女,只比苏满娘大三岁。自苏母嫁入苏家后,便是由她一手抚养长大,自小视若亲女,与她们关系都颇为亲厚。
苏满娘六岁那年,苏父与祖父回乡祭祖时,遭遇歹人,两人好容易死里逃生,却伤势严重。
消息传回后,祖母当时就晕了过去,差点不治,祖父在那场逃生中,被砍断了一条臂膀,苏父更是摔断了一条腿。
当时,苏父还只是位秀才,家中生活刚有起色,如果之后他双腿不能恢复,恐之后再无法参加科举,只能就此止步。
这对于自负天赋尚可的苏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彼时家中并不富裕,还住在镇上。苏母为了给苏父和两位老人治伤,倾家荡产,甚至还变卖了镇上的宅子,搬到乡下老宅居住。
花钱如流水,直到最后债台高筑。
那年苏婉婉才刚九岁,她瞒着大家私自去县城报名了宫女小选,因为苏家身家清白,妥能入选,当天她就从镇上拿回了八十两白银。
安慰了家里人,没过几天她就收拾了个小包袱,随着县里人离开。
那段时间,家中众人几乎每日以泪洗面。
之后几年,苏婉婉每年都会拖人捎银两回来,家中靠着那些银子逐渐缓了过来,苏父的双腿在贵重药材的精心养护下,走起路来也没了跛态,没过几年,便中了举。
靠着中举后收到的一些商户礼金,苏父带着家人来到省城,一边教书,一边积攒银钱,到最后,不仅购置了宅子,为家中添置了奴仆、车马,甚至还在乡下置下一处小庄子。
至于小姑每年让人捎回来的银钱,苏母在后来有钱后,便将曾经她寄回来的数目补足收好。
还与她说,等小姑回来,她们再多添上些,给小姑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
然而四年前,在祖父去世之前,小姑就不知怎的,再也没往家中捎过一言半语,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联系。
苏满娘拧着帕子,心下涩然。
这些年,随着她长大,她也逐渐知晓了皇宫是怎样一个吃人的地方,偶尔也会在噩梦中惊醒,苏母更是尤甚。
她今年十八,仔细算来,小姑也该有二十一,只要她还活着,再过四年就该被放出宫了。其实,她们一家人什么也不求,只要小姑能安然出宫就好。
混混沌沌思考间,队伍很快便轮到苏母前面的那位夫人。
“敢问施主所问何事?”
那夫人沉闷地递出手中的竹签,声音干涩嘶哑:“问姻缘。”
大和尚微笑颔首,看向签文,根据序号翻至相应书页,一边往解签纸上抄录,一边笑念:“尔问婚姻是如何,良缘夙缔定无讹。何须欲择西施美,能得无殊月里娥。若问婚姻,此签当为上上签。”
“大师可是说,我儿子他还有姻缘?!”老夫人眼中眸色晶亮,激动地攥紧手中的帕子。
“阿弥陀佛。姻缘之事,缘分天定,施主只需让令郎静待即可。那人可能不是最美的,堪比西施嫦娥,却定是最适合他的。”
老夫人连忙颔首,接过对方抄录好的解签文后,双手合十,也跟着念了一句佛语:“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我这便去添香油钱。”
只短短几句话,她面上的精气神就肉眼可见的提升了不少,她又问了大和尚几句,便留下解签钱,与那旁边等候的丫鬟婆子们一起离开。
轮到苏满娘时,她心情还有些紧张。她坐到木凳上,将手中签文递出,“大师,小女想求问姻缘。”
大和尚瞧她一眼,面上笑容不变。
苏满娘背后绷直,也不知晓对方会不会记得她这位曾经被批了姻缘下下签的倒霉姑娘。她估摸着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
索性大和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翻动书册,半晌抬起笔杆抄录,边写边道:“五百年前结下缘,佳人慕敬意绵绵。莫听他人乱传语,自作主张便作为。
也是一枚姻缘上上签,女施主届时只需相信自己的本心,顺其自然,此次姻缘即可顺遂,无需烦忧。”
苏满娘面上飞来一抹薄红,她不知道这位大师口中的“此次”,是不是还记得上一次的缘故。但她想略一思忖,还是鼓起勇气多问了一句:“会不会很久。”
她生怕自己定下得太晚,会耽误两位弟弟婚娶,是不是上上签,她心中倒没有多少期盼。
若真将两位弟弟蹉跎到二十几再定亲,那她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周围人噗嗤一声,纷纷捂唇偷笑。第一次在外面见到一个姑娘家,如此着急询问婚期的,大家忍不住面露揶揄。
“这小姑娘说话真是率真。”
“这应是恨嫁了吧,嘻嘻。”
苏满娘坐在木凳上有些羞臊,但这里的都是女客,她感觉自己还能再坚持会儿,于是厚着脸皮坐在原地,坚持着等着答案。
苏母伸手拍了这蠢丫头一下,笑骂了两句,抬头道:“大师,这丫头说笑呢。”
大和尚摇头,表示无事,笑盈盈对苏满娘道:“不会太久,女施主不要着急。”
这下子周围善意的哄笑声更大,直接将她闹成一张大红脸。
苏母也在旁边笑着,推她离开,苏满娘赶紧留下铜板,接过解签纸,用帕子捂住脸,小跑着跑到陈婆子处,拉着她的丫鬟六巧往旁边阴凉处走。
离开了测算队伍,苏满娘又有些懊恼自己沉不住气,她在阴凉下揉捏着帕子,抻着脖子往解签处细瞧。
瞧不大真切,只是隐约瞧着苏母的后脑勺。
没过多久,苏母便也捏了一张解签纸回来,面上表情无悲无喜。
苏满娘忙迎将上去,“娘,你那张是什么签?大师怎么说?”
苏母将解签纸递了过去,扯了扯嘴角:“是中签,听意思应是还好。”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娘的意思是,只要婉婉还活着就好。”
断开联系这许多年,她现在的所求已经不多。
苏满娘将纸张展开:“人行半岭日衔山,竣岭崖岩未可安;仰望上天为护佑,此身犹在太平间。”
前半句,是人在困境,险境环生。
至于后半句,却不知是在说平安,还是在说无助。
苏满娘抿唇疑惑,苏母却拍了拍她手,“你与六巧去后山桃林逛逛,娘去里面寻寻大师,听听佛法,捐些香油钱。”
苏满娘还想坚持与苏母一起,但见她面上神色疲惫,想想也就住了口。
将人送至大佛寺后女眷们休憩的厢房,又待了会儿,她才与六巧一起来到后山。
四月的大佛寺后山下,正是春日景色最浓郁香醇之地,触目所及,都是大片洋洋洒洒的粉色桃花,雪白梨花,间或有雪白的杏花、和鹅黄的迎春花穿插其中,似天宫散花的绝景,美不胜收。
苏满娘在六巧的陪同下步入后山,只一出殿门,就被这触目所及的美景给震撼住了,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真美。”
她柔声开口,仿若怕打破这遗世的桃源盛景。
在如此绚烂仿若画布的美景下,身着亮丽春装的少女和少妇们,行走于期间,或欣赏谈论,或玩闹嬉戏,再远些的地方,则有一群年轻公子们静立树下。
六巧也跟着感叹:“确实漂亮,小姐不如等你回去,就将这些全部画下。”
苏满娘点头。她指尖轻提起裙角,噙着笑意,顺着石阶向坡下林中而去。
因刚出孝,且家中尚有长辈在孝期的缘故,苏满娘今日穿着的的浅蓝云雾烟罗衫,头梳云近香髻,头顶只斜斜簪了一只翠玉蝶铃簪,虽说比她孝期时的打扮活泼了些许,却仍是素净,站在活泼靓丽的粉衫黄裙少女中,并不如何显眼。
索性她也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边走,边细细观察这独特美景,思忖着归家后,该如何入画落笔,主仆俩或停或行,也成为在这桃花林中一处独特的风景。
“呀,快看,前面是黎将军!黎将军今天也来大佛寺了。”
“什么?!黎将军?!”
“竟然是黎将军?!”
“黎将军果真好看!如此美男,别说家中只有几个养子养女,就算是有一堆,我也想嫁了。”
“哟,你可小声些罢,也不怕人笑你,不知羞。”
……
清脆娇柔的少女音,或惊讶,或娇羞,或喜悦,细细碎碎的在四周交错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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