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匆匆回来,带着深夜的寒气。
好消息是仲元青识得思颐中的毒,并着人配出了解药;坏消息是他自己旧毒复发,吐血晕厥。
纪昶远在北漠,仲元青又毒发昏迷,邵家于我并无助益,祖父留给我的人手,大多都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思颐中毒就像一颗隐藏的暗雷,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望着床前那盏烛光忽明忽暗的宫灯,迟迟无法入眠。
漩涡里有宫里那些巧笑倩兮的美人面,你来我往的权臣计,郭衢不怒自威的凤目,郭舜明深邃的眼眸,思颐软糯含笑的脸……
我从梦里惊醒,冷汗打湿了里衣。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起身唤青萝进来。
画影掀了帘子进来,「娘娘可是要起身?」
「青萝呢?」
「郑穗说有要事找青萝姐姐,青萝姐姐让我先服侍娘娘。」
郑穗是仲元青的人,在宣室殿做个洒扫小太监,非紧急情况不会和我联络。恐怕是前朝有事,仲元青又昏迷,便先来告知我。
「我记得东宫有个叫银盼的。」
「是。沈良娣之事没有牵扯到她,现下在太子殿中做事。」
「让她盯紧了。」
「是。」
画影刚为我插好发髻上的步摇,青萝步履匆匆地进了内室。
她见我身边只有画影,话语中带了几分焦急,「娘娘,赵家出事了。」
我见她神色有些慌乱,便说:「你仔细说。」
「早朝时,有个并州来的老妪敲了宫前的登闻鼓,说是赵三爷枉顾法度,强抢民妇,草菅人命。陛下宣了那老妪觐见,当朝便将三爷下了大狱了!」
我心笙摇动,没由来地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老妪说了什么?赵家其他人呢?」
母亲是外祖母独女,大舅舅早逝,三舅舅是幺子,外祖母与外祖父都格外偏疼,真真正正养成了一副好吃懒做的性子,碌碌无能偏也罢了,靠着赵家祖宗荫封在工部混了个闲职,又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只有外祖母和二舅舅撑着赵家,又有母亲嫁入邵家后带着扶持,才不至于彻底落魄。
依他那抬了无数房妾室,色中饿鬼的德行,这强抢民妇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那老妪说三爷当街抢了她的儿媳,还命人打伤了她的儿子,看她一家人不依不饶,又将那妇人的孩子摔死……」
「简直荒唐!」
我拼命压制心头的怒火,问道:「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
「郑穗说陛下只命人将三爷押去了天牢,并未说如何处置。」
「二舅舅呢?」
「二爷还在闽地替陛下办事,陛下并未问罪赵家其他人。」
我深吸一口气,「你让郑穗盯好了,有事立刻报给我。」
「他是自寻死路,画影,你即刻出宫去邵府,让母亲千万劝住外祖母,不要入宫向陛下求情。」
「是。」
我缓缓闭上眼睛,思颐前脚刚出事,后脚三舅舅就被人告发,后面还会有什么?我仿佛在走别人刻意为我铺好的路上。我压下心头的无力感,若是此刻不能抢得先机败下阵来,那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母亲和外祖母跪在宣室殿前求见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观竹阁的藤椅上看话本。
话本中尹四娘甘愿为心爱的男人雌伏于昏君之下,做断帛裂锦的祸国妖姬,为他打开了宫门,却被他无情斩于剑下,死不瞑目。
她们的哭求只会加速三舅舅的死亡。
我瞥见侧门荡过的衣角,「殿下既然都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郭舜明转过屏风,信步走到桌前,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话本。
「《红怨记》,尹四娘万般隐忍,李垚却薄情寡义,实非良配。李坤虽为昏君,却愿为四娘以身挡剑,不知四娘临死时可有后悔?」
我拈起一块枣泥酥,「殿下博古通今,这样小女儿看的话本殿下也有涉猎?」
我来观竹阁本意为静心,所以阁内并无第二人。郭舜明拉开我身边的圆凳,掀袍坐下,「李坤以为四娘爱听撕帛裂锦之声,爱赏靡靡舞乐,所以为她寻古谱、排古曲,为她集天下丝帛。孤投所爱之人的喜好,也并无不妥。」
「四娘要丝帛是为李垚传信,赏糜音是为迷惑李坤,何来投其所好?」
郭舜明轻轻一笑,伸手拿走我吃了半块的枣泥酥,「孤看这写话本的书生,倒是可以再写一本,除去李垚,没了李垚,四娘自然会看到谁才是一片真心。」
「你……」
他沿着我咬下的痕迹,咬下小半块枣泥酥,舌尖卷去嘴唇上多余的残渣。
「很甜。」
我看着他上扬的嘴角,荒唐已经难以用来再形容他。
「殿下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本宫讨论话本?」
他伸手将我耳鬓的碎发掖到耳后,我侧头躲开,他的手指却是碰到了我的耳边。
「孤只想来见见你。」
鉴于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我朝他讥讽道:「御花园中百花齐放,殿下这么喜欢您父皇的花,不如多采几朵带回东宫养着?」
郭舜明骤然伸出手指,抵在我的唇上,他的呼吸声萦绕在我的耳畔,「邵乐安,孤只要你。」
「孤等着你自己走到孤的身边。」
我实在不愿再与他周旋,狠狠打掉他抵在我唇上的手,「今日日头正好,殿下还是回东宫去做黄粱美梦吧!」
郭舜明脸上不见恼意,站起身,拍了拍袍面,「二弟的病还未好,赵远哲又入了天牢。邵乐安,我永远对你既往不咎。」
我指着侧门的方向,「不劳殿下惦记,本宫好得很。」
看着绛紫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口,我才缓缓扶着桌子坐下,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看完思颐后,我才回到玉堂殿,宫里胡昭仪独宠,便是思颐中毒,郭衢也没有驾幸玉堂殿。
窈窕玉堂褰翠幕,参差绣户悬珠箔。
玉堂殿是郭衢赐给我的华丽的囚笼,是我前半生求的果,也是我后半生从的命。
殿外有一棵玉兰,花开簇簇,像极了冬日覆在墙头的雪。夜深露重,窗外有滴水的声音,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阵乐声。
我问青萝:「今夜可是胡昭仪侍寝?」
青萝点头称是。
我不自觉地绕着发尾的头发,清凉殿夜夜笙歌,那是一个女人盛开的日子,承载着一个男人不属于她的热烈的爱意。
夜晚的平静被推开屋门的画影打破。
「娘娘,县主传信,说二爷回京途中突染时疫,已经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我稳住身形,「时疫?」
画影看我脸色不好,便扶住我的手臂,「县主想问娘娘的意思,三爷可怎么救?」
我一把推开妆台上的所有东西,妆盒跌落在地,钗环首饰散落一地,屋内的宫女纷纷扑跪在地。
「怎么救?神仙难救该死的鬼!咳……」
喉头一阵腥甜,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想抓住,可是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力量从我身体抽离,我隐约听见宫女们的呼喊声,又隐约听见泠泠乐声。
我好像又看见于校春那张脸,她笑着说:「乐安,明日我们偷偷出宫去听绘生楼的折子戏,就点那出王允赐环的连环计。」
——怕的是情儿厚薄你把机关漏,你老爷满门难保周。连环计儿成就了,要保汉室万千秋。
如今却又是成了谁的连环计,算尽了谁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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