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皇后似乎是觉得自己之前太过急怒,放缓了声音说道:“此事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往日那般痴缠你的女娘去了一趟䧿山回来就性情大变,本宫原是想着阮柠心嫁入陆家是桩好姻缘,能借着荣家人脉替你铺路,可没想到最后会闹成这个样子。”
仿若是真的遗憾二人有缘无分,陆皇后垂眸遮住眼底沉色,“三日后是六公主生辰小宴,陛下特许让她办了赏花宴,一是庆生二也是趁机替她择婿,届时她会宴请京中一些郎君女娘入宫赴宴,阮柠心那边本宫会在那日召她入宫与她好好谈谈,若是此事能够就此揭过再好不过,若不能也得让她松口不再追究,免得波及峥儿和陆家。”
“你与她毕竟订亲多年,情分是旁人比不上的,届时你也来吧,说不定她见着你会生了心软。”
陆执年闻言眼眸微动,她会心软吗?
他心中有些不确定,也很难觉得那般冷漠让人扒了他衣裳的阮柠心还会不会跟他回到从前,可是皇后的话他不能拒绝。
陆执年垂眸:“是。”
陆老夫人见事情解决,陆皇后也未曾怪罪他们,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精神缓和过来,脸上较之前红润起来后,就忍不住冷嘲说道:“那个阮柠心看着温顺顺没想到这么反骨,娘娘和三郎能瞧上她本是她的福分,可她却不知道惜福,她现在心心念念想要跟三郎退婚,我倒是要看看她没了三郎还能找到个什么破落门户!”
先是谋害亲长,毁了阮国公府,又大张旗鼓退婚,全然不顾女子名节。
陆老夫人丝毫不觉得他们陆家有错,只觉得阮柠心得理不饶人,陆家是被她弄的狼狈,可阮柠心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们陆家不要的女娘,她看谁家敢要!
……
积云巷这边,阮柠心正窝在铖王妃的房中教着阮茹写字。
秦娘子坐在里间替铖王妃把脉,屋中里外隔着一道珠帘,外间摆着的书案侧对着窗台,旁边还有一道屏扇,里头二人既能瞧见外头情形,也不会因闲谈时打搅了外间二人。
阮柠心手还没好全不能握笔,只能让花芜拿了她以前练笔的帖子让阮茹临摹。
阮茹在积云巷住了两日,虽然依旧还是瘦得厉害,可脸上多了些血色,她嘴唇不再苍白,穿着粉裙伏在案上,提笔描字时犹如稚童。
“背挺直。”
柠心突然轻拍了阮茹一下,见她猛地弹起来下意识挺直背脊,她带着几分不同于平常的肃色。
“练字先练心,需稳,需静,双脚要平放,肩平背直,目光直视纸上,握笔时不要太紧,腕上虚悬不可借力于桌面,否则写出来的字不够活。”
阮茹一点点照着阿姊的要求改变姿势,像初学的稚童认真极了。
铖王妃坐在里间嚼着手里的酸梅子,一边隔着珠帘看着外头阮柠心教导阮茹的模样,一边嗤了声:“这阮家还真是混账玩意儿。”
这话没头没尾,可秦娘子却是听懂了。
那阮家可不就是混账。
这京中官宦权贵府邸谁家没一两个庶女,就算养的不如嫡女金贵,可是最起码识字明理是要教的,否则等将来议亲嫁人时丢的是府里的颜面。可是这阮茹倒好,明明是国公府的女娘,却养的还不如小门户出来的小娘子识慧,别说是写字了,连最起码的启蒙都未曾有过。
也亏得阮国公府如今倒了,要不然就阮茹这般病怏怏又不通文字的模样被人瞧了去,阮家上下都得被人戳断了脊梁骨。
阮茹照着阮柠心的吩咐临摹着最简单的笔画,写了一会儿头上就冒了虚汗。
阮柠心道:“今天先到这里吧,你身子还虚,写太多伤神。”
“我没事的。”
阮茹握着笔连忙拒绝,她坐得腰背酸疼,可心中却是溢满了欢愉,从来没有人像是阿姊这般耐心教过她,她小小声地说道:“阿姊,我可以再写一会儿的。”
“能吃得消吗?”
“我可以!”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远比往日鲜活。
阮柠心只好随了她:“那就再写一会儿,要是累了就歇着。”
阮茹连忙点头:“好!”
见小姑娘又开始伏案勤耕,阮柠心这才起身小声起身朝着里间走去,铖王妃见她进来便忍不住笑道:“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有几分为人师的本事,教起人来似模似样。”
阮柠心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她哪里是有什么为人师的本事,不过是学的多了,便多会了一些。
外祖父在时她便时常会在荣家留宿,那时候老爷子虽然宠她,可于学业之上却对她要求极为严格,后来外祖父走后,为着能讨好陆执年,能成为陆老夫人口中配得上陆家主母身份的女娘,她拼命地学着陆执年喜欢的一切。
琴棋书画虽算不得样样精通,却也皆是能拿得出手,煮茶调香都有涉猎,加之外祖父教给她的和留下来那些被她翻阅的书籍。
虽于后宅之事人心算计上一窍不通,这些东西她却不输任何人。
秦娘子见在旁笑着道:“阮小娘子往后若是闲了,倒是可以开个学堂教书育人。”
阮柠心闻言一愣:“开学堂?”
“对呀,这办学堂的事儿可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小女娘天生明智的也比比皆是。”
秦娘子像是随口感慨似地说道:“我这些年四处游走也曾收过几个徒弟,更曾见过天赋出众聪慧至极的女娘,只可惜受限于出身家世未曾开蒙习字,就算想要学医也是困难重重。”
“其实很多地方都有女院,可入院者所学大多都是女子闺训,女诫教条,若是能有间学堂能够为女子启蒙教她们识字明理,让她们能与男儿一样有同等的机会谋生,说不得过些年如我这般的女医也会如雨后春笋比比皆是,又怎会像是现在这般,外人提起我时都觉得是个稀罕物。”
权贵女眷从来不少,一些身份尊贵的女子私密也不愿被男子知晓,所以每一次秦娘子入京时都是抢手的香饽饽,连轴转也未必看得过来。
她曾想过要收一些女徒,可学医至少得要识字才能看方,寻常人家的女娘根本就没有开蒙的机会,一些识字的高门贵女又觉得行医是低贱行当不肯沾染,以至于她这些年从无藏私之心,却一直都没收到合意的徒弟,那些与她学医的人中,女娘在其中连小半成都不足。
铖王妃感慨:“世人对女子皆有偏见,哪准女子进学。”
秦娘子道:“这可未必,高门贵户或许瞧不上,可寻常百姓家里还是有不少疼爱女娘的,若真有这么个地方,定然会有人来。”
二人仿佛只是随口闲聊,秦娘子也只是感慨居多,可是阮柠心却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有些走神。
她重活一次,日日都在想着要怎样复仇,阮家没了,陆家婚约也定能退掉,可有时候午夜梦回时她却觉得格外的空虚,有些不知道自己重来一次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些?
秦娘子刚才的话却如同仙泽让她原本的迷惘突然散去,只觉头脑一清。
柠心微侧着头看着外面伏案练字满脸认真的阮茹,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些细小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外头蒋嬷嬷进来。
“王妃,女郎,宫里来人了。”
第88章抗旨
金枝见到阮柠心的时候颇为意外,她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算得上是看着阮柠心长大的。
这阮家小娘子出身虽贵,却被养的像极了笼中雀儿。
早年荣太傅还在时她身上尚还能瞧见几分肆意,可后来年岁渐长,身上就只剩下被规矩束缚后的温顺乖巧。
可如今只是短短月余不见,眼前女娘虽然依旧还是那张脸,那双往日总是低眉的杏眼却褪了温驯,面对她这个皇后身边的女官时虽有恭敬,却不再像是以前那般热切。
金枝隐隐有些不适,却还是温声说道:“我家娘娘心疼阮小娘子伤势,担心您来回折腾劳累,这才忍着关切之心不曾召您进宫。”
“这几日好不容易闻听您伤势好些了,又恰逢三日后是六公主生辰,娘娘特意让奴婢来邀您进宫,也好能亲眼瞧瞧您让娘娘安心。”
宫中的人向来都是这般能言善道,一句话既抬高了皇后温和仁善,又堵了她拒绝入宫的理由。
能闹着将阮国公府上下送进牢里,又与陆家撕扯的满城皆知,阮柠心若再称病不肯入宫那就是抗旨。
阮柠心脑子从未有过的清醒,鸦羽般的眼睫轻垂时,神情满是低落:“我也想娘娘了,整个陆家上下也就只有娘娘是真心在意我,可是我脸上这伤……”
她轻咬了咬唇含着委屈,“往日我一心糊涂,痴迷不该痴迷之人,为此与京中不少人交恶而不自知。六公主生辰宫中宴请的都是京中贵女,人人盛装姝色,惟我满脸斑驳,只要一想与她们相见会得怎样嘲笑,我就恨不得立刻去死。”
金枝脸色微变急声说道:“娘子别说胡话,有娘娘在谁敢笑您……”
“可是我不想让人看到我这模样。”
皇后既然只字不提陆家的事情,非得摆出疼爱她的样子,阮柠心便只当自己是那委屈爱娇的小女娘。
她杏眼微抬似是半含水光,说话也如寻常卖痴晚辈。
“我知道娘娘护着我没人敢嘲笑我,可你看看我这脸,谁瞧了背地里不会说一句丑八怪?”
“我好不容易才从䧿山捡回一条命来,为何又要让自己落到那般人人讥讽笑言的地步,娘娘那么疼我,她也定然舍不得让我受委屈对不对?”
金枝瞬间噎住。
阮柠心乖巧扬着下颚:“烦金枝姑姑与皇后娘娘说一声,柠心不想以丑陋容颜惊了娘娘,娘娘对柠心的关心柠心收到了,待我伤好之后定然立刻进宫叩谢娘娘关怀。”
花厅之中一时安静极了,阮柠心的话别说是金枝愣了,就算是跟金枝一起前来的那两个宫人都是听的目瞪口呆。
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拒绝皇后娘娘的。
金枝就算再蠢也察觉了阮柠心那看似尊敬面孔下藏着的不驯,她脸上原本和煦的脸上收敛了起来:“阮小娘子,奴婢只是来替娘娘传旨,无权擅改娘娘旨意。”
“原来是懿旨?”
阮柠心眼中水光泛起涟漪:“金枝姑姑怎不早说,我还当皇后娘娘真的是因为关心我,因我伤势多添顾虑,却原来只是单纯想要见我,金枝姑姑若是来的时候就说是懿旨,柠心又怎敢多言。”
她就只差将皇后伪善明白说出来。
“阮小娘子!”金枝脸上顿沉。
阮柠心却只是平静抬眸:“皇后娘娘往日待我不薄,我也不敢抗旨拒绝进宫,只是我前脚才跟陆执年决裂,跟陆家讨还他们往日贪墨我母亲和外祖父留下遗物,后脚皇后娘娘便召我进宫。”
“若是我完好之时自然无人会多嘴,顶多就是皇后娘娘疼惜小辈想要说和,可如今我伤势未愈,满京城又都知道陆执年是如何跟着阮家大郎一起欺我,致我容貌受损,陆家又是如何仗着婚约多年辱我,待堂堂荣家血脉、国公府贵女如同平民小户上门乞儿。”
“皇后娘娘明知六公主生辰宴上定有宾客,却召满身是伤的我进宫,柠心倒是不怕丢脸,顶多被人嘲弄几句毁容貌丑无盐之说,可是皇后娘娘一片仁慈之心怕会被人误解,回头再传出她是想要替陆家出头仗势强逼我退让,忍了先前陆家上下欺辱之苦。”
阮柠心一日日的跟在宁屿身旁,虽只能学个皮毛,可阴阳怪气和毒舌却似模似样。
“柠心不敢误了皇后娘娘,金枝姑姑觉得呢?”
随行来的两个宫人都没想到这往日温顺的阮小娘子居然这么大胆子,她们闻言都是大气,其中一人怒喝出声。
“放肆,你竟敢揣测污蔑娘娘?!”
阮柠心抬眼扬唇:“我只是以己度人,毕竟皇后娘娘疼爱我,我也不忍见她声名蒙尘。”
“你!!”
那人气得就想说话,金枝沉着眼伸手一挡。
这位浸淫后宫多年的女官脸上已然彻底没了笑容,她只是看着阮柠心开口说道:“阮小娘子,娘娘是真心疼爱您的,您何必?”
阮柠心浅笑:“我也是关心娘娘。”
“阮娘子,您当真要如此?”
金枝眸色陡然转冷,身上多年积攒威势蓬然而出,让得跟在一旁的花芜下意识的白了脸,就连隔着一道帘后的阮茹也是小脸发白下意识想要冲出去,被铖王妃和秦娘子伸手拉着才拦住了动静。
可阮柠心却只觉得这般模样的金枝比起她家阿兄不动声色,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如坠冰窖的冷戾差远了。
一个是故作凶狠,一个却是骨子里透出的凶煞,让人下意识就忍不住顺服低头。
柠心发现自己居然半点都不怕金枝冷脸,只依旧浅声道:“难道不是娘娘非要如此?”
她用着最温软的声音,说着最剐人的话。
“若在陆家之前,皇后娘娘召我进宫,哪怕是在䧿山之后,娘娘派人问一句我是否安好,我定然无半分迟疑,可偏偏是在陆家之后。”
“皇后娘娘或许当真只是关心我,可是落在旁人眼里难免会添了几分猜忌,我不愿让皇后娘娘背负恶名,且眼下全京城都知道我与陆家的三日之期,不如就等陆执年和陆家将这些年从我手中贪墨之物全数归还,我与他们两清之后,再进宫去与皇后娘娘请罪。”
“金枝姑姑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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