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少年闷笑一声，也不在意她的用词，只是微微前倾，认真的与她对视。
“绵绵睡不着，那想要看一看月亮么？我来时，见月色绵然，像你一样。”
“哥哥说我不能大半夜的偷偷跑出去，”她一脸为难，然后一口应下，“那我们就看一会儿吧。”
于是片刻后，玄衣少年抱着披着斗篷的小姑娘翻窗而出，踏月上了屋檐。
不远处仍旧有巡逻的侍卫来回走动，剑刃碰撞的声音，虫鸣的声音，在月色下格外清晰。
绵绵被斗篷裹成了一个熊，小心翼翼的靠着玄衣少年，仍旧是一脸闷闷不乐的。
“神仙小哥哥，你在天上会被人欺负么？”小姑娘好奇而又担心的，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玄衣少年单膝屈起，手搭在了膝盖上，有些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有人欺负你了？”
漆黑的眸色在月下微微泛出几分光来，隐隐藏着危险之色。
“以前有，现在没有人敢欺负我了，都是我在欺负别人。”小姑娘老老实实的回答他。
却听得玄衣少年略微惊讶的挑起眉头，眼底杀气荡然无存。
“绵绵会欺负人了？”玄衣少年语气带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大事情一般。
他低头去看身侧的小姑娘，哄她道：“你是怎么欺负的呀？总不会是把人关起来，不叫人吃饭？”
分明是藏着几分打趣的笑意，绵绵却没能听出来他的取笑之意。
她唉声叹气的，将自己缩起来的脚往前伸去，低着头看自己从斗篷中露出来的小脚脚。
两个脚丫子并排在一处，又分开，然后再碰撞一下。
“才不是不给吃饭呢，比不给吃饭还要凶很多很多呢，特别的欺负人。”
小姑娘仍旧叹着气，将今日的事情同他都说了一遍。
“小哥哥，你说为什么有人会以欺负人为乐呢——”
“又为什么会有人，会被欺负到，生不出反抗的念头了呢？”
月色绵然，落在小姑娘的眼底，眸色澄清，泛着浅淡的惆怅。
身侧的玄衣少年却陡然整个人僵住，视线缓缓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少年的眸色乌沉沉的，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忧愁的小姑娘
像是透过身侧乖巧天真的小姑娘，试图去窥见前世长河中的一缕旧人魂。
——“可能因为弱肉强食吧，所以我弱时，他们欺我，我尊时，他们怕我却并不敬我。”
相同的月色，相同的屋檐，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姑娘那般同他说话。
她生了一双与绵绵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眼底泛着死气与倦色。
“我也尝试过反抗的，但是我的能力有限，若是我想要活着，我只能假意顺从。”
“那个时候我总是想着，等我再长大一些，再攒些钱，我就带着奶奶逃走。”
姑娘散着头发，长发垂落到他的手背之上，有些痒痒的：“后来，我就放弃了。”
“林尽染，不是每个人都像是你这般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是我这般的。”
她歪着头看他，恶作剧一般凑过来同他说话，眨巴了一下眼睛，忽而笑了一下。
精致的匕首在她的手中把玩，而后剑柄对准了他的心口位置，姑娘漫不经心的一下又一下，用剑柄戳着他的胸口：“你看，你那么相信我，可是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你一刀，杀了你。”
“因为在整个沈国公府，我就是天啊。”姑娘笑吟吟的，语气却冰冷冷的。
“就算我杀了你，墨长渊也不会将我送官的，只会想尽办法保住我的。”
原先受过伤的胸口被姑娘戳出了血迹，而他只是垂下了眸子，神情没什么变化。
“你有时候真的好没意思啊。”姑娘收回匕首，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杀了我呢。”
听到这样的话，青年的眸色有了些许波动，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等我不再在意你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你的。”
姑娘似乎是被他逗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林尽染，你为什么要欺负——”
“不对，我该换一种问法的，你说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么多人呢？”
…………
玄衣少年林尽染有片刻的失神，旋即被小姑娘忧愁的叹气声拉回了现实。
他没什么焦距的视线重新聚焦，再度落在了绵绵的面容上：“小哥哥，我还是不明白。”
“赵府那样对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少年轻声问她，语气藏着几分迷茫。
绵绵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认真真的回答了他。
“虽然我每天都乖乖的，但是我没有想着就这样过下去呀——”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然后掰着手指头数：“喏，绵绵今年五岁，等到绵绵十三岁的时候，就会比现在要多上很多的力气跟钱，然后绵绵再带着奶奶偷偷地逃走就好啦。”
小姑娘的眼底藏着对来日的期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最多就八年嘛。”
“绵绵已经活了五年啦，再忍八年也是没关系的，没想到八年都不用，哥哥就来啦。”
听着身侧小姑娘傻乎乎的笑声，林尽染搭在膝上的手无意识的收紧。
“我认识一个同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与父母失散，被人收养，但是收养她的那户人家并不是什么善人，也不喜欢她，只有府中年迈的老夫人愿意对她好，愿意照顾她。”
林尽染轻声给绵绵讲故事，身侧的姑娘听得格外的认真。
“后来……老夫人去世了，那户人家也要赴京，便在赴京前将她发卖了出去。”
绵绵微怔，下意识的睁大眼睛，担心的询问：“那她最后同家里人团聚了么？”
“她……”林尽染微顿，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与家里人团聚了，可却并不是团聚的好时候。”
小姑娘不明白的歪了歪脑袋：“同家里人团聚就是好事情了呀，哪里还要分时候的呢。”
“因为她家里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那个关头寻回来一个女儿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林尽染摸了摸一脸担心的小姑娘，温声与她解释，“可她家中兄长不愿让她在外受苦，执意将她接了回来。”
“她哥哥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物，做事情拖拖拉拉的，偏生还要遵什么祖训。”
林尽染说到此处，眼底泛着几分讥讽：“皇帝猜忌他，他却没什么本事反天下，真是愚蠢。”
语气之中的凉薄之意格外浓重，林尽染微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敛去了神情。
“虽然她回到了家中，可那时他们家中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旁人时刻以她作为笑柄来折损她家中颜面……绵绵，颜面是世界上最是无用的东西，为了颜面让自己吃苦，是最不值当的事情。”
说到此处，林尽染笑了一声，语气便有些古怪：“所以，她那个没什么用的哥哥便死了。”
这着实不算是什么好故事，小姑娘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小哥哥，我觉得你好像在骂我哥哥。”绵绵认真的同他说出心中所想。
许是头一次见小姑娘对他板起了脸，林尽染微怔，旋即轻咳一声。
“从前，有个妇人与人为善，对谁都不大设防，便在一日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就像是补救一般，少年轻声与她说起了另一个故事，将她的注意力转移。
“那人被她救了，却恩将仇报，将已经嫁人的她囚在了身边，却又因为女子的不顺从，纵然身侧的人欺负她，妃子、婢子、甚至于那些个老头子，都可以随意欺辱打骂于她，教她无比痛苦。”
“她想死的，可她腹中却有了孩子，有了一个……不知晓是谁的孩子。”
少年的眸色漆黑，藏在暗色下隐隐有几分阴郁的戾气，面上神情却克制的很好。
绵绵仰着头，看不出少年隐在平静下的情绪，只是担心的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认认真真的追问后来的剧情：“那后来呢？她怎么样了呀……她与她的孩子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么？”
林尽染缓缓低下头，眸底暗色翻涌，神情却不变。
“是，后来她的夫君打败了那个仇人，好好地将她救ʟᴇxɪ了回去。”
——火光之中，女人的面容有些扭曲，手中的匕首却死死地摁在他的肩头。
“尽染，你父亲贪生怕死，不要我们了，我活的好累……阿娘只能带你一起去死。”
林尽染微笑道：“她将她的孩子抚养长大，一家天伦。”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好故事，可绵绵的注意力却都被转移。
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心：“所以就像是话本子一样，好人有好报嘛。”
“是啊，好人总归都是会有好报的。”林尽染道，“所以，你不必烦扰，也不必思考这些。”
“你只需要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你想要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少年垂下眼眸，语气温和且纵容：“至于剩下的事情，我会为你解决。”
未曾听出少年语气之中的意思，绵绵担忧道：“那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呀？”
“怎么会呢，我可是神仙。”少年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绵绵想了想，觉得林尽染说的也没错，旋即缓缓地松了口气。
“神仙小哥哥，你能保护绵绵真的是太好啦。”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被风吹散。
闻见她真诚的话语，林尽染有片刻的失神，神情隐隐藏了几分黯淡。
绵绵摸不准神仙小哥哥怎么突然就变了心情，不由得困惑的眨巴了一下眼睛。
她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发觉二人都坐着的情况下，她即便伸出手也够不着——
小姑娘茫茫然的眨巴了一下眼睛，提议道：“要不……绵绵抱你一下吧？”
——阿娘有时候觉得累，或者难过的时候，抱一抱她就会立刻开心起来了。
墨静惜同她说，是因为她年纪小，所以身上有种特殊的香味，一抱就立刻把不开心给驱散了。
绵绵一本正经的坐直了身子，从斗篷里面伸出两只小手手朝着林尽染张开。
少年微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绵绵认真的模样，身子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搭在膝盖上的手想要抬起来，又有些局促不安的放下去，林尽染垂下眼眸。
完全不知晓林尽染在犹豫什么的绵绵仍旧伸着双手，她有些手酸的眨巴了一下眼睛，困惑的望着似乎有些不安的少年，完全不知道神仙小哥哥到底在犹豫些什么，难道是不信任她么？
可是家里人都很喜欢抱她嘛，虽然最近哥哥每次抱她，姐姐就会把她扒拉下去。
小姑娘的思绪飞的老远，天马行空的想到了家中的打打闹闹。
直到她的额头被少年软凉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下。
“留着。”少年温和的望着她，漆黑的眸色浸了一层水雾一般，“再等等。”
“等我能够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不要拒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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