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光 石丹
图:李晓光
ID:BMR2004
见到英姐时,她正急得手足无措,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踱来踱去,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回事,连续三个视频上传失败”,那是她熬了一夜才做出来的。
英姐今年52岁,来自东北吉林。岁月无声,只是在英姐的脸上格外着力,深深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一些。她个头不高,嗓门却不小,说起话来铿锵有力。
2020年4月,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跨越两千多公里来到浙江省义乌市北下朱村,成为一名带货主播。在那之前,主播对她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职业。
疫情过后,在一个又一个“月入百万”的造富神话吸引下,一度有数万名像英姐这样的草根来到有“网红直播第一小镇”之称的北下朱淘金,价格低廉的供应链和快递服务,使这里成为草根直播电商创业者的天堂。
英姐展示她直播要卖的产品
他们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努力适应这里的生存规则。只是随着流量红利的消失,他们的财富梦变得越来越渺茫。
涌入
北下朱村,坐落于义乌市福田街道,距离著名的义乌国际商贸城仅2.2公里。村子不大,是由一条河和三条马路围成的一个长方形,走一圈下来大约只需要20分钟。
村子内部的规划整齐划一,由99栋楼房组成,一层为商铺,其余楼层大多为住宿或办公所用。置身其中,耳边会不时传来打包快递时撕拉胶带的声音,“网红爆品”“直播爆款”“优质供应链”这样的门头随处可见,一辆辆货车穿梭其中,满载着义乌的小商品发往全国各地。
那些大大小小的商铺前既停着奔驰宝马,也有拉货的三轮车。“在北下朱村,你白天看到骑着三轮车拉货的人,晚上就可能看到他开着路虎出门”。在抖音上拥有将近13万粉丝的北下朱网红大侠介绍到。
曾在义乌创业7年、如今又再度回到北下朱创业的杨展透露,在2020年5月份的时候,这里每天聚集了数万名主播,别说开车甚至连人都挤不进去。
英姐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北下朱的。离开老家前,她和丈夫经营了一个烤红薯的地摊,尽管每天起早贪黑,但生意好的时候,一天下来也能有300多块钱的收入。
2020年初,疫情打乱了英姐的两点一线的生活,由于街上的人流减少,英姐的收入也直线下降。一想到还有20多万元的债务要还,英姐夫妇就寝食难安。去新疆开货车、出海当船员,老伴的提议先后被英姐否决。因为她脑海里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去义乌北下朱闯一闯。
她曾在快手刷到一个在北下朱做直播带货培训的老师,对方在视频里慷慨激昂地介绍:“这里是草根逆袭的天堂,只要方法对,在这里挣钱像捡钱一样轻松。有这样一种生意,只要一部手机在家就可以日赚千元以上。”
英姐一下就记住了这个地方,她小心翼翼地联系这位老师询问视频内容的真实性,在对方表示到年底可以赚10万元后,英姐心动了。向朋友借了一万块钱作为启动资金,他们夫妻俩来到了北下朱。
到了这里,英姐才明白所谓的零成本创业根本不存在,房租需要按年交,一个面积仅有 10平方米左右的单间,英姐夫妇却一次性为此支出了将近8000元的房租。
连微信都不会用的她,更别提直播带货了。为学习其中的技巧,她还花3000元报了一个线下培训班,老师教的只是一些配乐、剪辑的基础知识,英姐觉得很值,7天的培训课程,她记了厚厚的的一摞笔记。
很快,新的问题又来了。手机在直播时画面太卡,甚至会直接退出,但一万块钱已经见底,无奈之下,她又从亲戚那里借了6000元,买了一部新手机。
在北下朱,一件商品卖的火爆,其余的主播立即跟上去,弄明白规则的英姐立即行动了起来。刚来的那些日子,她把北下朱的门店跑了个遍,详细了解每家门店的商品信息,以及哪些是最近的爆品。
在北下朱创业9年的新哥透露,很多爆款商品其实是不同的主播在背后联合推广起来的,当同质化的视频内容同一时间出现平台上,官方很快就会对此限流,从而导致后面跟拍的人基本没有流量。
没有太多收入,英姐两口子只能节衣缩食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餐食就是煮点挂面。在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唯一的贵重物品是一台二手旧电脑,还是朋友从家乡邮寄过来的。
“成功”,成为了英姐在北下朱坚持的唯一动力。“有梦想就坚持别后退,别让这座城市留下了你的青春,却留不住你”、“没有梦想 ,何必义乌”,在屋内的一面墙上,英姐如此写到。
摄/李晓光
为学习直播带货技巧,英姐花了3000元上了七天培训课记满了四个笔记本。
爆单
在北下朱,卖货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先是上传一段短视频,时长一般为1分钟左右,内容也不需要精心雕琢,把产品特点和价格介绍清楚即可,等视频拿到一定的流量,立即开直播卖货。
一个产品销量的好坏,取决于视频能否上“热门”。这里所说的热门并非短视频平台上的“热点视频”,而是泛指那些播放量较高的视频。
有了热门视频,才有“爆单”的机会,而爆单是所有北下朱所有主播的追求。由于客单价极低,留给主播的利润空间往往不大,需要数量足够多的订单,主播们才能实现“暴富”。
英姐也憧憬着早日能实现“爆单”,这样就能早一点还清债务。但6个月坚持下来,虽然也有一些流量不错的短视频,但销量却始终没有什么起色。
她想过先拍一些反映人设的短视频,积累起粉丝然后再带货,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位负债20万闯荡义乌的70后”。只是,这样变现周期太长了,账号能否做起来又是个未知数,英姐还是做起了直播,但她把主战场从快手变成了抖音。她给出的理由是,抖音更容易出爆款视频。
初来乍到,对平台的规则,她不是很熟悉。只是听人说,每天最好要发布5条短视频。“我根本做不出来那么多,所以每天只能勉强保持 3条的更新。”英姐无奈的表示。
好在没过多久,英姐终于有了一次小小的爆单。10月8日,英姐发了一条讲述在自己在义乌奋斗的短视频,没想到几天后视频火了,播放量达到了92万。
那时,英姐正在主推一款山药薄片,一箱8包只需要9.9包邮。趁着热度,她决定马上直播。早上7点半,许多人还沉浸在梦乡,英姐就出现在了直播间。
整整一上午,英姐不敢离开屏幕半步,即便是中途想上卫生间也忍着。她心里想的是尽可能一直播,这样订单才会越来越多。直播进行到18个小时,她才关掉了直播间,还是在粉丝的不断劝说下。上一次热门不容易,她不想浪费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英姐来到了供应商的店铺,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卖了多少单。在北下朱,主播只负责销售,链接可以挂供应商的店铺,发货、售后等环节都由店铺来完成。
700单,听到这个数字英姐多少有点失望。在北下朱,一些爆品的订单量可以达到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但即便是这700单,由于不能及时发出货,最终又退了几十单。到她手里,每单的利润只有1块多。
现如今,英姐依旧坚持每天更新短视频,每天上午和晚上直播两次,但始终没有再次迎来爆单,大多数时候,直播间只有个位数在线观看,她还是在卖力地讲解着产品的每一个细节。
转型
2020年12月18日,义乌下起了小雨,这天的最高气温只有5度,最低气温为2度,对这座没有暖气的南方小城居民来说,即便在房间里也要裹上袄。
英姐早上7点多就开始了直播。眼睛已经有点花的她,有时需要拿出放大镜才能看清网友留言。迫于生计,丈夫已经去苏州打工,她裹着厚厚的衣服,热情地与网友互动。
比她早来北下朱一个月的源头哥,已经放弃了直播带货的念头。来北下朱前,源头哥在无锡做着一份劳务中介的工作。“其实就是‘倒爷’,招募工人介绍给劳务公司”,他习惯性地把中间商称为倒爷,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初期,这个词汇曾广泛流行。
疫情之下,工厂停工停产,源头哥的中介生意一落千丈。脑子活络的他动起了口罩的注意,由于最初产能的不足,国内口罩的价格在春节前后节节攀升,且供不应求。
他从网上找到口罩的批发商,拿货加价卖出去。从这些批发商中,源头哥第一次听说了北下朱。“很多地方都停摆了,北下朱还在运转”,源头哥觉得那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决定去闯一闯。
刚来的那会儿,源头哥每天去仓库、工厂拍视频介绍产品,上传到今日头条。如果有人对商品感兴趣,可以通过微信进行交易,他从中间赚取差价。
真正促使源头哥去抖音直播带货的,是源于和一次朋友的闲聊。“他在一次直播中,爆单了,一下就赚了20多万。”源头哥嗅到了财富的气息。
从5月初到6月下旬,他一头扎进直播带货的热潮中。“那时候不懂付费去做Dou+,直播间里基本没有流量,产品也卖不出去。”有时候直播间甚至只有一个人,他还要继续聊下去。
“心里压力太大了,近乎处于崩溃状态。”现实条件也不允许源头哥这样耗下去,将近两个月没有收入,反而花出去了3万多,剩下的积蓄已经不多。
源头哥想转型,找到一个快速火起来的路径。他想到了那个知名的泼水梗,曾一度在北下朱风靡。本是源于一家店铺的老板的设计,因为主播销量太差,他泼水羞辱,反而帮助主播上了热门,实现了爆单,一下引来了一群主播的效仿。
源头哥也玩起了这个梗,他在视频中装出脆弱无助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被老板泼水羞辱。按照他的规划,这样应该会有很多人过来拍他,很快自己就可以火了,有了一定粉丝的积累,再继续直播带货。
渐渐地,源头哥积累了超过23万的粉丝,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长处在于做内容,不在于带货。现在,他上传的内容多以分享北下朱的见闻以及自己的创业经历为主。
“我可以帮这些商店老板拍视频来变现,没必要继续去卖货。”源头哥说到。他将视频分为不同的等级,等级越高价格越贵,最低的一级的短视频只需要30元。
来北下朱5个月的网红大侠也经历这样的转变。从7月到10月,三个月时间卖了200多单,销售的产品包括中性笔、合金筷、豪车雨伞等,佣金收入才258.76元。
“网红大侠”每天头戴斗篷,身穿一袭长袍,手里拿着扇子和宝剑,穿梭于义乌 摄/李晓光
“我其实不太适合带货,因为我不太会表达。”他说话的声音很小,需要贴近才能听清楚。之后,他做起了自己的人设——北下朱第一网红大侠。每天头戴斗篷,身穿一袭长袍,手里拿着扇子和宝剑,穿梭于义乌。他想把人设先立起来,然后通过其他渠道变现。
逃离
2013年,钟永平来北下朱创业并开出了第一家门店,主要给全国的地摊供货。那时的北下朱,还只是义乌的一个普通小村庄,周围甚至还是荒地。
“第一批在这里创业的人赚到钱了,就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这里。”2015年左右,微商逐渐兴起,北下朱摇身一变,成为了“微商第一村”。
“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产品还是江湖地摊的产品,人还是这批人。”钟永平说。那时,他担任北下朱微商协会会长,在北下朱办起了微商大会。
2018年,快手在北下朱火了起来。年底,钟永平直接在村口挂上了 “直播网红第一村”的招牌。迅即,村里那些“微商爆品”的门头也换成了“直播爆品”。
一度,钟永平的店铺是北下朱最火爆的店铺,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主播来拍段子。“最初只有我允许主播免费来拍,其他的店铺都不愿意,因为拍商品肯定拆包装会造成一定的损耗。”钟永平说。
他在北下朱打造了第一个9.9元爆品组合,20支笔加60支笔芯,还包邮,如今销量已经突破千万,而9.9元包邮已经成为了北下朱的一大特色。
不过,在2020年10月他选择离开了北下朱。“北下朱商铺的房租是一年一交,去年房租是35万,今年直接涨到了将近70万 ”,这让钟永平不能接受。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北下朱村的容量有限,想做一些新的布局很难找到空间了。“钟永平补充到。他将公司搬到了距离北下朱不远的白案头村。
那里的房租要便宜不少,钟永平租下的铺位,每间年租金不过2万元,每间地下室则仅需7000元。钟永平一口气租下了村里十余个门面,他决定要在这里大干一场。
新哥也开始了新的布局。现在北下朱的商店基本都挂上了抖音的精选联盟,但抖音最终还是要对接到原产地,这里的店铺早晚会被抛弃。他目前在拍一些农村题材的短视频,希望未来能够整合农村各地的特产在网上销售。
他讲到,现在北下朱的流量红利已经消失了,要想继续在这里做直播带货,还是要通过付费拿到一定的流量,草根创业者一般负担不起这样的成本。他建议草根创业者尽量不要单打独斗,还是要尽早找到团队。
不久前,英姐也加入了一个小团队,“这样不觉得那么无助了,有不懂的可以随时向团队成员请教”、“老板一天还管两顿饭”,说起这些时,英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而她只需要卖老板提供的货品。
见到记者的前一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当晚将近12点下播后,她抓紧写起了脚本文案。那几天要推广的产品是一款马桶清洁剂,没想到辛苦一夜做出来的短视频,接连上传失败,平台给出的理由是“含容易引起观众胜利或心理不适的画面”。
英姐着急了,她担心账号的权重会被降低。“搞不清楚平台的规则,之前可以上传类似的视频,这次怎么就不可以。”英姐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8个月的时间,她只从平台上提过一次现,只有一千多块钱,但她还是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直播,看着粉丝一句局鼓励她继续做下去的留言,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想留下来,但她深知前提是要赚到钱。要不然,义乌和北下朱只能成为她生命中的过客。
本文来自《商学院》2021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