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林子里逃过一劫时,宋挽就猜测过谢家宗族中可能有人掺和进了旁的事情里,此时这“二姑娘”三个字,明明白白地验证了她的猜测。
可谢家的案子当年是荀家告发,先帝亲审,和墨珏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参与到针对墨珏的刺杀里?
等等,那场刺杀是见人就杀,似乎并不是针对墨珏,而是整个朝廷……她谢家宗族,是被利用了还是真的生了别的心思?
她心跳如雷鼓,却不敢被人察觉分毫,她将短箭埋进土里,纸条藏在袖间,趁着没人的时候烧了。
这一天她早早打发走了秀秀,熄灭了灯火,等着不速之客。
夜色逐渐深沉,三更鼓响过,窗户果然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有人在外头喊了一声二姑娘。
宋挽心下一突,真的来了。
能见到族中亲人,她本该是高兴的,可一想到这些人眼下立场和目的都不明确,她又控制不住的心惊肉跳。
只是面上她仍旧从容,动作极轻地开了窗。
一道黑影翻了进来,对方一见面便躬身行了一礼:“二姑娘,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宋挽听着这声音十分耳熟,很快就想起来了是谁。
“淮安表兄?”
谢淮安是谢家旁系,在曾祖那一辈是从谢家分出去的,只是传到他那一脉,穷困潦倒之下连书都读不起,只能投奔谢家宗族,谢家便将他收容在家学之中。
当年谢家出事,他们便再没见过,却没想到,再见竟会是这般情形。
“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混在异族人的刺杀队伍里?你的举动可和谢家有关?”
“二姑娘稍安勿躁,我只是借他们的路子混进来好见一见你,并不曾参与旁的,抄家之后族中虽然没落了,可子弟们都还在勤恳读书,不曾生出旁的心思。”
宋挽松了口气,她最怕谢家自云端跌落,会经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了却了最大的心结,宋挽这才有心思管旁的:“表兄怎会滞留京中?”
“说来话长,当年内相出事,你们举家下狱,我本想留在京中好有个照应,却不想被大理寺搜捕,根本不敢露面,后来听说内相被流放滇南,我才偷偷出城跟了上去。”
他口中的内相,便是宋挽的生身父亲。
宋挽心口不自觉一颤:“你是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滇南照料我父母兄长?”
谢淮安点头:“正是,先前他们中了瘴毒,是我护送平宁丫头进京求助的。”
原来如此。
当时宋挽就怀疑过平宁一个姑娘,是怎么千里迢迢进的京,原来是谢淮安一路护持。
“你可有回过滇南?他们可还好?宫里派了太医过去,他们的头痛病如何了?”
虽然话是这么问出来的,可宋挽心里是觉得他们没事的,那好歹是太医院院正,又是皇帝亲自派出去的,怎么都不至于敢敷衍。
可谢淮安却沉默了。
宋挽在这份安静里,心跳逐渐混乱:“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谢淮安似是叹了口气:“我是跟着平宁丫头回去了,那个太医也的确有些本事,开始那阵子一直老老实实地医治,可后来见并无人监察,便开始偷懒,及至我返京前,他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索贿,一家人的性命都握在对方手里,内相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给钱,但他们本就是流放过去的,根本撑不了多久。”
宋挽不曾想到真有人如此利欲熏心,当着皇差,拿着俸禄,还敢索贿。
“卑鄙,无耻!”
“所以,我才想请二姑娘南下。”
如果一次南下就能解决家人困境,哪怕冒着再被墨珏踩进泥潭的风险,她也会尝试一次,可是——
“就算这次真的南下也是治标不治本,何况墨珏未必会去……这病不能根治吗?”
谢淮安摇头,声音压低了些:“没有法子,所以要靠姑娘再筹谋,无论如何一定要南下,不是为了震慑太医,而是调虎离山。”
短短四个字,却含着腥风血雨,宋挽脸色瞬间变了,她张了张嘴,诸多询问就在嘴边,可她却没敢问出来,最终只能克制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是,如果只是瘴毒,尚且能隐忍,可我们在滇南还发现了不速之客,对方身上有这个。”
他递了个小小的玉牌过来,上面清楚地刻着一个“萧”字。
萧家人找去了滇南?为什么?想做什么?
“当真是萧家的人吗?”
“不好说,但来者不善,已经和大公子交手几回,再拖下去只怕会出人命,滇南绝对不能再留了。”
谢淮安叹了口气,他看了眼宋挽,神情很晦涩。
“原本我混进来,是想带姑娘走的,至于内相他们能不能逃走,只能听天由命,先前在林子里遇见姑娘就是因为这个,可惜当时您受伤太重,我没办法只能先送您回来。”
他脸上闪过后怕,深吸一口气才再次开口:“我是琢磨着您应该养好了,所以今天才再来了一趟,可到了之后竟听说皇上要南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龙船到了滇南,只要船上出点事,守卫军必定会赶去护卫,到时候我们弟兄几个里应外合,定能带内相一家离开,但是如此一来,您……”
宋挽就走不了了,她必须要去让船上“出点事”。
其实谢淮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面是一家三口,一面是宋挽,怎么选他都为难。
所以他来这里,把这个难题抛给了宋挽。
可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个态度,宋挽看得明明白白,却并不恨他,换成她自己,她也会这么选。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弄出点乱子。”
谢淮安似是很过意不去,再次躬身行了一礼:“二姑娘,真是对不住了,您放心,我们会派人协助您,一旦护送内相离开,我们也会立刻回来救你……”
“不用了,”宋挽蜷缩了一下手指,“除非墨珏把我扔下船,否则你们带不走我的,不用来送死。”
就算真的被扔下船,她应该也没命了,那就更不必来了。
“可是……”
“好了,”宋挽摇摇头,“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吧,我会尽力促成南下的事。”
“是。”
谢淮安躬要走。
“表兄。”
宋挽忽然再次开口,隐在袖间的手轻轻一攥:“我父亲母亲,可还是恩爱如初?”
谢淮安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吵得厉害,隔两日就要吵一架,内相每日哄夫人,头都要愁白了。”
宋挽指尖慢慢松开,那就好,那就说明,谢淮安应该的确去过滇南,不是在骗她。
第174章 脱衣服是什么毛病
谢淮安走了,宋挽后半夜却迟迟没能睡着。
她并不怕死,也没对墨珏心怀期待,盼着谢家逃了她还能留一条命。
她只是觉得窒息,本以为自己被逼得逃宫已经是处境艰难,却没想到恶意远不止于此,不只是她无路可走,连她的家人也是……
当年她对齐王下手,是不是做错了?
这些年她无数次联想过,倘若她咽下那口气,就那么认命,不曾将先皇最中意的儿子拉下马,会不会谢家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当年谢家势败如山倒,不只是墨珏觉得奇怪,她身为谢家女,自然更感受到了那无可匹敌的压力,那绝对不是一家的力量,哪怕是皇家。
那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谢家被抄家下狱的情形闪过脑海,宋挽紧紧抠住了掌心,被下狱的那些年,家人不曾说过一句抱怨,可怀疑是种子埋在心里,迟早会生根发芽,不管宋挽愿意不愿意,这个债她已经背在了身上。
所以不管最后自己的结果如何,她都必须要去做这件事。
只是可惜了,她好像不止出不了宫,连家人的面可能都见不到了……
她辗转反侧,许是因为失眠,脑袋也隐隐作痛,且痛得越来越厉害,她抬手揉了揉发顶,触及到那狰狞的疤痕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头在疼,而是这道疤在疼。
那个她自己撞出来的疤,这么多年了都没能好。
她疼得呼吸凝滞,只能撩起被子捂住头,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样。
可热意先于缓解而来,宋挽额头汗湿,她不得不撩开被子透透气,可就是在瞬间,一声雷霆霹雳骤然划过天空,连地面都被震得颤动起来。
宋挽身体骤然一僵,好半晌才恢复知觉,她慢慢扭头看向窗外,夜色漆黑,只有大雨瓢泼而下,连成片的雨滴声仿佛正在逼近的脚步。
她浑身发麻,慢慢将刚拽下来的被子又蒙了回去。
然而一股力道却忽然袭上来,拽着她的被子一点点往下拉。
宋挽猛地抓住被角,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圆,她这是在做噩梦吗?为什么会有东西来拉扯她的被子?谁啊,是谁啊?
不要,不要拽了……
她手指用力到几乎变形,却根本抗拒不了对方的力气,眼看着被子一点点被拽下去,窗外的雷雨声也变得清晰骇人起来,她闭了闭眼,猛地撒了手,却在下一瞬就抬起胳膊,打算给自己一口。
她一定是在做噩梦,只要疼一下就能醒过来了……
“宋挽?”
墨珏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宋挽动作僵住,她不敢抬头,怕这声音是自己的错觉,却也没能咬下去,因为真的很疼。
“你没睡着吗?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盖被子?是不是病了?”
墨珏再次开口,大约是怕雷声下听不清楚,他语速缓慢,咬字也格外清晰,足以让宋挽清楚地认出来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宋挽这才抬头看过来,看清楚那张脸后她提着的心骤然松了下来,可紧接着就是带着崩溃的后怕,她控制不住的喊了出来:“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她颤抖到声音变调,明明该是愤怒的,明明该骂人的,可那句话出口之后她却再没能发出声音来,最后颤抖着背转过身去窝在床脚缩成了一团。
墨珏也再没说话,仿佛因为她那句满是敌意的话而生气了,没多久身后就响起脚步声,墨珏走了。
宋挽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什么,却不愿去想,只能更紧的蜷缩起身体。
冷不丁外头一声雷霆炸响,她控制不住的颤了一下,抖着手去摸索薄被,想再把头蒙起来,可薄被没摸到,却碰到了一截衣角。
她一怔,身体僵住了。
“外头下雨了,我能在这里避避雨吗?”
墨珏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宋挽迟迟没有开口,墨珏却已经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克制的距离她一尺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不扰你,就在这里坐一坐。”
宋挽仍旧没开口,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怀揣着这份纠结,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身边没有人,墨珏大概早就走了,可他穿的龙袍却还被她抓在手里。
她看着那件衣裳,神情晦涩,许久后难以面对似的又撩起被子蒙住了头。
外头再次响起脚步声,她控制不住的紧绷起来,可下一瞬响起的却是秀秀的声音:“唉?还没醒吗?刚才我好像听见动静了……”
宋挽松了口气,不是墨珏就好。
她正要将被子拽下去,耳边秀秀却忽然“呀”了一声,宋挽直觉她是看见了龙袍,果然没多久秀秀就跑出去了:“快来人,去烧热水。”
宋挽脸色涨红,那些难堪和窘迫都被这一句喊没了:“秀秀,你给我进来!”
秀秀忙不迭跑进来:“姑姑,你醒了?是不是我声音太大了?你再睡会儿吧,热水还没好……”
“谁说要热水了?”
秀秀被问懵了,目光不自觉落在那件龙袍上,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宋挽将龙袍扔下来:“不许胡说,还是件衣服而已,找人洗干净了送过去。”
秀秀好脾气的捡了起来:“奴婢洗就行了,反正也得给德春公公洗官服。”
宋挽正想转移话题,一听这话忙不迭接了茬:“德春?他的衣服怎么让你来洗?”
“还不是之前遭蛇的那事吗,我在他营帐里养了两天,伤口出的血弄他衣服上了,我说给他洗,他非不让,结果自己也洗不干净,袖口那点血迹都沾了一个月了,刚才刚好看见他来找皇上,就把他衣服扒下来了。”
宋挽听得一愣:“扒……扒下来了?”
“是啊,”秀秀理直气壮的,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他不肯老实脱,我只能硬扒了。”
“那他人呢?”
秀秀随手一指外头,宋挽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德春穿着一身内衫缩在墙角,抬手挡着头,根本不敢露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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