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江羡好柔声细语的模样,萧瑾玄神情愈发虚弱起来,说话也是气若游丝的,“你也累了半天了,回宜秋宫歇着吧,别沾了朕的病气。”
他知道,江羡好是吃软不吃硬的,嗯……既然如此,他做会儿软骨头也不错。果然,江羡好原本要起身的架势也停了下来,掖了掖萧瑾玄的被角,“臣妾陪着陛下,等陛下睡着了,臣妾再走。”
萧瑾玄苍白的唇勾起满足的笑意,在江羡好的催促下,阖上了眼帘,渐渐放缓了呼吸。
江羡好看来半晌,估摸着人已经睡熟了,起身浣洗了一条湿帕子,搭在了萧瑾玄的额头上,而后起身,放下了床帐,缓声离开。
随着外头常顺等人压低嗓子的恭送之声,不过几息之后,龙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一丝睡意。
外头的常顺才送走了江羡好,和肖院使相视一笑,二人都如同卸下了重担一般轻省。
不等他的笑容绽开,就听里头如同阎王催命的一声,“常顺,你给朕滚进来!”
常顺头皮一紧,整个后背都僵直了,只觉得自己好似大限将至。
须臾停滞之后,常顺满脸的不情愿,声音却是轻快雀跃的很,“奴才这便来!”
转过身,丧着脸往殿内走,躬身的姿态,让他的后背微微驼起,好似承受着千担重物。
肖院使同情地看了一眼常顺,赶紧避退到后殿,早早去为萧瑾玄煎中午的药去了。常顺梗着脖子进了萧瑾玄的寝殿,“奴才恭请陛下圣恩……”
不等他说完,三面屏黑色床围的中伸出一只欣长的手,穿过床围的交叠接缝处,手背托着围缎,露出了萧瑾玄形状优美的下颌。
凉薄的唇瓣阖动,“你跟朕好好说说,为什么,朕睁了眼,宜嫔就到了朕眼皮子底下来了?”
“你身为御前大总管,可调度御前金甲护卫,号令内宫监卫,你就是这么守的乾清宫?”
“朕还睡着呢,就能让人坐到朕的床头来?”
萧瑾玄气血亏损,人又是懒洋洋躺在榻上的,声量不高,分量却是一句重过一句,压得常顺的脖子越垂越低。
“说!”萧瑾玄一声轻喝,手上的帘子掀的越发高了些,露出一双微挑的凤眼,唇边含着冷笑。
“奴才该死。”常顺认罪一向麻利。
“回禀陛下,今儿一早上宜嫔娘娘便来了,奴才……奴才可是什么都没说,许是……许是娘娘自己得了什么消息,猜着事有蹊跷。”常顺转个弯就辩解起来,“奴才冤枉啊!”
“陛下您晓得的,宜嫔娘娘向来聪慧,在宫中眼线甚多,哪里是奴才能猜度到的。”常顺顺势还夸了夸江羡好。
萧瑾玄被他的话挑动,先点了点头,肯定他说的有理,“她确实心思颖悟。”
而后立刻回转过神来,“你少给朕打岔,朕是怎么吩咐的?没朕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哎呦,陛下呀!”常顺连声诉苦,“旁人也就算了,宜嫔娘娘是何等身份?娘娘大着肚子,奴才就是能号令天兵天将……也不敢拦哪!”
“奴才想着……”常顺悄悄吞了吞口水,犹犹豫豫道:“就算娘娘进来了,陛下您若是不松口,娘娘哪里能猜得出其中关窍……”
您是天子,您要是打死不认,宜嫔不也是要铩羽而归的么?
常顺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抬眼去窥探萧瑾玄的脸色,满脸的委屈。
萧瑾玄被这句话给戳到了痛处,先是有些不尴不尬地微抿了唇肉,而后立刻摆起架子来,一双丹凤眼狠狠瞪了他一眼。
“闭嘴。”两个字,说的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瞎说什么大实话?
萧瑾玄心里窝火,他要是能对着江羡好强硬起来,还要你常顺拦着做什么??
萧瑾玄想着,又是埋怨常顺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替朕把床帐给勾起来。”真是,越来越没眼色了。
常顺缩了缩脖子,识趣地闭嘴不谈了,“奴才多嘴。”
而后走上前去,将青乌缎的遮光帐子挂起半边。
“罢了,左右也瞒不住她,日后她再来,若没有外臣在,就由着她罢,你只管通报一声便是。”萧瑾玄似乎也是没法子。
常顺早有预料,“奴才记下了。”
“还有一事。”萧瑾玄的脸色冷了下来,眼睫微微垂落,说话的语气阴沉了几分。
常顺敛目肃神,垂首听旨,“但请陛下吩咐。”
“钦安殿里,住了位沽名钓誉的‘高僧’,虽长的慈悲脸,生的却是罗刹歹心,这样的人,怎配在佛祖跟前侍奉?”萧瑾玄凌厉的凤眼微眯了一瞬。
常顺知道陛下所说是若生,垂首附和,“奴才即刻将人杖杀。”
“临近年关,宜嫔又怀着胎,朕不愿造杀孽。”萧瑾玄抬手止住常顺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
“陛下的意思是……”左右陛下是不可能轻纵了此人,至于怎么罚,常顺心中没有章程。
“他既自诩天生佛骨……”萧瑾玄勾起一个有些残酷的冷笑。
“施膑刑,剐去膝盖骨,让他再不能跪在佛祖脚下。”
“再割了他的舌头,让他再不能诵经;砍了他的手,让他再不能在佛前祝祷。”
萧瑾玄说的不紧不慢,声音如同寒冬里的冰凌,一字一句透着彻骨的寒意。
“如此,也算还了佛门清净。”萧瑾玄平淡地看了一眼床边的常顺。
常顺被他冷冽的目光看的打了个激灵,赶紧答话,“奴才遵旨。”
“那……”常顺有些拿不定主意,“此歹人陛下欲逐往何处?”
“他有个好师傅,朕与安隐有旧约,他虽无义,朕却是一言九鼎。”萧瑾玄似笑非笑,“他既是修佛之人,便留他在钦安殿度日吧。”
常顺心肝一颤,呆愣片刻,垂眸道:“陛下仁慈。”
萧瑾玄摆了摆手,常顺这才放下床帐,转身出去。
出了内殿,常顺忍不住拍着心口,有些心有余悸。
陛下这哪里是放若生一马的意思,这是要他生不如死呀!
一个在佛门里浸染出来的和尚,满肚子的佛法和学识,通晓岐黄之术,有本事又有野心。
现在陛下要将人废了不说,还要将他留在三世佛下。
让他寸步难行,每时每刻都要听着祝经祷文、木鱼声声,闻着佛香缭绕,日日回忆他曾拥有的一切……永远失去的一切。
更何况,钦安殿虽属佛门地,却在这金雕玉砌的宫禁之中,说到底,这是个尊卑分明的地方,可不讲究佛门的什么众生平等。
拜高踩低的人比比皆是,在宫里头,失势的人,比死人还不如……何况是陛下厌恶的人。
这凡尘俗世的苦头,可有的受的。
常顺摇了摇头,嘱咐张福长点心眼当心着陛下的吩咐,便挑了些监卫,直奔钦安殿去了。
临到了钦安殿前须弥座下,常顺停下了脚步,仰头看了眼雕梁画栋的檐下,心中默念声“阿弥陀佛”。
而后脸上一沉,带了得势的大太监惯有的阴狠,领着数名腰佩大刀的监卫气势汹汹地进了钦安殿。
别看常顺平日里在人前都是一副笑模样,神情话语皆是和善的不得了,可他的威信和本事满宫里的人都是有数的。
有什么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常顺的办事风格可谓与萧瑾玄如出一辙,都是狠辣无情的主。
他能坐稳御前大总管的位置,可不是单凭自小伺候萧瑾玄的情分,常大总管冷了脸,别说宫人们,就是皇后都是要掂量掂量的。
一见常顺这个架势,这钦安殿显然是摊上事了呀!
钦安殿的管事是一路疾走带小跑,脸上堆满了笑容,躬身揣手矮了常顺一个头,“不知常大总管要来,奴才失礼了,还请大总管莫怪。”
常顺悠悠然地垂下眼皮子看向他,“汪管事,倒是许久未见了。”
汪管事干笑了两声,赶紧道:“是奴才的错,光见着大总管事务繁忙,不敢打扰。日后……日后一定多多向大总管请安。”
“你当好你的差事,比什么都管用,跟咱家请什么安?”常顺摆了摆手,钦安殿在宫里向来不甚起眼,就是汪管事上赶着来拍马屁,常顺也未必会见。
汪管事连声说是,小心翼翼地问起,“不知……常大总管今日来,有什么指教?您只管开口,奴才一定尽心竭力……”
眼瞅着他又要阿谀一番,常顺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咱家今日来,为的是一个叫若生的僧人,不知现在何处?”
汪管事闻言一愣,先是转头看了眼东厢房,而后才对常顺道:“若生大师,此客就在厢房内呢。”
“大师这两个字,汪管事日后还是少说为妙。”常顺轻轻哼笑一声,“毕竟……这世间大事可不多,多的是招摇撞骗之人。”
常顺得了信,也不再跟汪管事多说什么,径直带着人往东间去。
汪管事闻言脸色都变了,心里紧巴巴,呆愣片刻后,赶紧跟了上去,他总得知道这和尚究竟犯了什么事,免得连累了自己。
再者,他有几句话没说呢。
奈何常顺身边跟着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汪管事追在后头,也没找着空档开口。
于是,等常顺转过两个回廊,就在拐角处碰到了一个青衣宫女。
“绿凝?”常顺脚步一顿,一看到她,就知道嘉美人也在。
绿凝被吓得脸都白了,不假思索地抬高了声音,“奴婢见过常大总管!”尤其是将常顺的名号喊得极为响亮。
这是说给东间里的人听的。
常顺微微扬眉,目光瞥了眼十步远的厢房门扉,在绿凝紧张的眼神中,停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绿凝姑娘?”
汪管事这会儿总算跟上趟了,“回大总管话,奴才方才就想说呢!”
这回常顺没有打断汪管事的话,而是驻足转身聆听。毕竟……陛下只说要罚人,可没说现在就要揭了这桩丑事。
一旁的绿凝显然大松了一口气。
“嘉美人自小产后失眠多梦,上回赵宝林抄了一卷《地藏经》,请的若生师傅开的光,而后嘉美人果然好些了。此后每隔三两日便会来钦安殿听经。”汪管事笑着解释道:“今日恰巧也在。”
“原是这样。”常顺点了点头,难得地对汪管事露了个笑脸,“看来钦安殿倒是颇有神通,汪管事……领导有方啊。”
汪管事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谦虚道:“不敢不敢,都是奴才的分内事,是大总管教得好。”
常顺不置可否,转头看向绿凝,似笑非笑地问道:“既是嘉美人在此……绿凝姑娘不在嘉美人身边伺候着,怎么在这里候着?”
绿凝的呼吸都险些停滞了,好险才压住喉咙口的颤音,强撑着笑脸,“回大总管话,主子礼佛抄经喜欢清净,加之奴婢愚钝,也听不懂这些佛经典故,未免扰了主子的清修,便只好在门外候着了。”
“哦。”常顺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几人在走廊多说了两句,常顺这才抬脚往紧合的门扉去,并未直接闯入,而是先在门口道:“嘉美人,奴才奉命来见若生。”
里头沉默好一会儿,时间久到,汪管事的脸上都带了狐疑。
既是奇怪嘉美人为何迟迟不答话,更是奇怪,常顺何时有这么好的脾气,竟真就耐着性子在这等着。
好在,在他不解之际,门扉一声轻响,开门的正是若生。
常顺眼神冷漠,右手轻轻一挥,身后的监卫中上前两人,当即将若生扣下,力道之大,让人狠狠地跪在了石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常顺这才迈过门槛,迎面而来的,是嘉美人同样冷酷的眼神,直直地钉在常顺的脸上,显然是极为厌恶。
嘉美人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缓缓搁下手中还紧捏着的笔,移开目光,故作疑惑道:“佛门清净之地,常大总管这是做什么?”
“奴才请嘉美人安。”常顺微微躬身,而后望向嘉美人。
自打难产后,嘉美人伤心不已,那些花红柳绿的衣裳是再没穿过了,反倒穿了许久的素色,俨然是默默为孩子哀丧呢。
今日也不例外,嘉美人坐在有些掉漆的浅褐色方桌旁,一身芡食白的衣裳,只在袖口绣了几枝青莲,并带了些层层晕染的水墨纹,以示出身显贵。
许是今日要来礼佛,嘉美人的乌发挽在脑后,未见金玉之物,只露出一个流云桃花木簪头,一束偏发自脑后垂在右胸前,蜿蜒至腰际,堆积在大腿上。
全身唯一的亮色,就是耳垂上挂着的一对红豆耳坠子,简简单单,却红的极为艳丽。
嘉美人生的明艳张扬,这样素净的打扮,虽看着气色败了些,却更显得眉眼精巧。
只可惜……这副模样是为了这个妖僧而来。
面对嘉美人略带愠色的疑问,常顺面不改色,“奴才此番来,就是为着的,就是拿一位玷污佛门之地、沽名钓誉的妖僧。”
嘉美人放在经文上的的手陡然一紧,压得上层的几张纸微微皱起,脸上还是维持着镇定,“不知常大总管说的是哪一位?”
“不是别人……”常顺笑容不改,“就是这个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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