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高飞在山里一同干活儿的时候,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已经干了一段时间,因为工地缺做床板的木工,高飞就被请来了。我满山满沟伐干料,粗壮的檩条压在肩上,累得我整天喘粗气,可是他却在山下的凉棚里,拿着尺子、墨斗和锯子干得很轻松,本来自小就对他不服气的我,越发嫉妒缠身,一见他就露出愤愤的眼色。可他全然不知,整天对我乐呵呵地一笑,然后干他的活儿。家在县城的现场员看上了他的手艺,一段时期叫他到县城的家里做家具,我随副业队长出山买菜的时候顺便看他,他居然向一起干活的浙江师傅学会了油漆工艺,还吃的白白净净的,全然不像个育林工,真是羡煞死了我。
他比我辍学早,跟他的父亲学木匠。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我想他辍学的原因也就是他的父亲为了让他端上木匠的一碗饭吃。传统的木匠手艺,好坏都要熬三年才能出师的。可高飞不到两年功夫就出师揽活了,这源于他上学时就很聪明。学校里他样样拔尖,吹笛子唱歌,打乒乓球,没人比得上,全公社的乒乓球大赛,他每年都能夺回冠军。他的画画水平更高,取代了我给校园办墙报的职权,我无论怎样的努力都超不过他,好在我的作文好,他略逊一筹,我心里才稍稍有了一份安慰。现在又在一起干活,我莫名的嫉妒之火又燃烧了,于是总想寻机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有一次干料供应不上,高飞没活干,副业队长就让我领他去割竹子,我钻山穿林的经验自然比他多了,哪片林子里竹子多,哪一条沟里不迷路,哪一面坡上有大瞎熊和野猪,我都心里有数,我想这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捉弄捉弄他,让他摸不着回去的路,尝尝苦头。我俩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割了一大堆竹子,一看天色不早了,我就对他说,对面山上还有一片竹子,我去割,你把这些竹子的叶子剐尽,绑好直接拖下山。我在那再割点,回时喊你。一会儿,晚阳就掉在林子里,我于是喊他回去,我路况熟,很快就到了沟底。可是高飞却在林子里拖着毛竹拐来拐去,直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他还在林子里摸索着,聚在山下的大伙儿十分焦急,万一遇上一头大瞎熊,那可是不是闹着玩的,最后队长派了几个人才把他接了回来,看着他满头大汗,又在林子里因害怕而显出的一张恐惧的脸,我心里直乐。队长怪我没带好路,迎头狠狠训了我一顿。
好在我和他睡在一张通铺上,在冬天很冷的时候,我们就将两床被子叠在一起,钻一个被窝,彼此的体温抗拒着彻骨的寒冷,在大伙鼾声四起的时候,我们还说一些悄悄话。就在那闭塞的山林里,我竟然知道了高飞已经在自由恋爱。这对于我们村的少年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定了娃娃亲,只有极少数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才让孩子们三十好几了还打光棍。他对我说跟他父亲到一个村里干活,一个漂亮姑娘就看上了他。他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述与她结识的过程,我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我平日在《聊斋志异》里读到的故事。高飞自由恋爱的事在村里算是开了先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飞得又高又远。
在林场的几年,我和他经历了一次生死的遭遇,从此结下了终身的友情。那是一个冷烟锁裹的冬天,林子里的积雪又深又白。我和高飞正在半山腰用弯把据打截木料,不料堆积在山顶的圆木因为陷落,哗啦啦一声巨响,几根原木如离弦之箭般在头顶呼啸而过,我眼睁睁看着一根粗壮的圆木在他的脖颈上擦过去,他猛地缩下头,死命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发软,蹲在一旁说不出话来,直到面如土色的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才哎呀喘了一口气。我们再也不能坚持干完下半日的活,就跌跌撞撞下了山。多年后只要我们聚在一起,就回味起那那惊险的一幕,不敢想象当时怎么躲过那一劫的。
高飞干了两年后,就回去继续干他的木工。我则辗转几个林场,最后在麦积山附近的树木园育苗。有一次他在县城买材料,就专程来树木园看我,晚上我们又挤在一个被窝里,我拿出我的笔记本让他看我写的歪诗,他看着看着就突然动员我回去复读考学,说我一定能考上的,他在家里是老大,要供三个弟妹上学,不然也要去学校的,在这深山老林里,啥时能混出人样来。他的话让我心动,勉强干完了那年的活,就卷起铺盖离开了山林。
我师范毕业回乡任教。高飞已经成了几个徒弟的师傅。不但活做的好,人缘也好,山前岭后很有名气。特别在村里建了第一家砖房,修得别墅一般,逢年过节,宾客满座。相比之下,我一个穷教师,工作几年了还住在父母留给我的老土院里,这时候的我,只能由衷地佩服他的能干。我调进城后,与妻儿挤在机关院里的一间小屋,他来城看望我的时候,见我住的房子挤,去后就给我做了一套沙发,白天坐,晚上可以拉开当床使,每次睡在那床上,我就想,如果他也像我一样完成学业,已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画家了。
我的父母逝世后,我家的老屋就空寂下来。我回村里大多的时间就吃住在他家,有时候他在外村干活,我一个电话,他就骑着摩托,不管山路崎岖,不管刮风下雨,连夜赶回家来,约上几个儿时的伙伴,喝酒聊天,唱歌打牌,想起我们自小一路坎坷走到今天,很庆幸拥有常人所不及的经历,很庆幸我们人生中有一笔得来不易的巨大财富。有一次大雨,河水暴涨,但我还得急于回城办公事,他就挽起裤管在泥泞的山路上送我下山,然后背我过河。直到我坐车很远了,我见他还在河对岸向我挥手,听着波涛轰鸣的河水,看着他在雨幕里渐渐模糊起来的身影,我感到眼眶湿润起来,奔涌的泪花促成了一篇散文,后来发在了省报的头条:就这样我走过了家乡的河,在夜幕拉开之时我要去很远的城市生活,出没在高楼的夹缝里,我怀想那彻夜不眠的水声,感到总也走不出村庄的氛围。后来我发现自己所有关于怀念乡村的文字,都比不上这样短短的几句耐读。
我的两个儿子相继考上大学后,他丢下手中的活儿,第一时间赶往城里来贺喜。看着他已经半秃的稀疏的头发,少年时我们丢下心爱的学业伐木的情形就涌上心头。我知道他不是单纯地来看望我和我的儿子,那是一个久远的心结,缠绕在灌木丛林里,它就像那根划过头颈的巨木,裹夹着彻骨的疼痛,时刻警觉着我们的生活;那是一个沉甸甸的梦想,蓄积在我们山下的小河里,经年累月,汩汩长流,翻卷着不息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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