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荐:此文叙事,脉络清晰,言情,情真意切。且语言合理,语句通畅。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到那时,我一定好好的待你,再也不会伤害你。
(一)
老余把,在我们村辈份极高。从我能记事起,便常听村民们喊她老余、老余岁妈、老余娘娘、老余岁把、老余把。至于她的真实名字,恐怕除了她的公婆和丈夫,全村没有几个人能知晓。
她比我母亲大八岁。但若论资排辈,我的爸妈还得管她叫岁奶奶,即“岁把”。我更得称她太奶奶即“老把”。为了便于区分,通常我们姐弟三人称她老余把,因为她姓余。
老余把是一位豁达开朗、幽默风趣的农村妇女。她没读过一天书,按她自己的话说,她连学校门朝那边开都不知道。然而,她却有一位大学毕业的丈夫---王波,时任县二中副校长。
小时候,因为我们是对门的邻居。因此,老余把只要有空就来我家串门。我很喜欢她来我家。只要她一来,准会给我讲故事听。我常常因为她的一句笑话、一个趣闻,乐的东倒西歪、肚痛不已。我尤其喜欢她那乐天派坚韧不屈的性格,无论多大的痛苦和伤害,在她面前仿佛阳光下的雪花,旋即消失。我更弄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执着?纵然是忍受天大的委屈,也要将她那个没有爱情的婚姻维系到底。
一个夏天的傍晚,屋子里特别热,我和妈妈、老余把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下乘凉,敞开的大门外不时传来孩童的欢笑声及犁地而归的村民们的说笑声。门前的桐树上蝉鸣阵阵,河边的蛙声此起彼伏。
老余把,云淡风轻地向我和妈妈讲述起她那喜忧参半的大半生。她说,她和丈夫王波是从小订的娃娃亲。结婚时,王波还在上高中。婚后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学。刚结婚时,夫妻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是,相处还算和谐。自从丈夫大学毕业吃上公家饭,就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着都觉得不对味,一门心思的想着要离婚。那时,夫妻俩都已经有了三岁的儿子王小平。而且,第二胎都已经妊娠四个月了。
老余把说,自从结婚后,在她的心里一直把丈夫当作自己的依靠,自己的“天”。然而,这个“天”却突然要撤了。她仿佛一棵新生的嫩草,从此没了阳光的照晒,雨露的滋润,将如何延续生命?考虑再三,虽然自认为配不上丈夫。但是,她决定:这辈子,她这头“瞎马”就霸占定了王波这个“好槽”。无论受多大的委屈,她都要和他过下去。
当王波得知老余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婚时,心想:反正这桩婚姻是父母亲包办的,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不离也罢。从此,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我也不必在乎你的感受。只要我自己过的开心快乐就好,何须管你过的幸福与否?他认为不离婚已经是给妻子天大的恩赐了。
公婆最初对儿子闹离婚,很不高兴。总觉得,是他们做主给儿子娶的新媳妇,错不了。渐渐地,发现儿子过的很不开心。特别是王波参加工作后,小夫妻俩已经无话可说,整天陌路人似的。他们才幡然悔悟。但是,出于道义,作为长辈总不能劝儿子跟儿媳妇离婚。想来想去,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从此不给儿媳妇好脸色,让她自己知难而退……
(二)
渐渐地,丈夫王波昼夜不归家,领着同村的一位有夫之妇到处吃喝玩乐。公婆对老余爸的态度也一落千丈。
二儿子出生的第三天清晨,正值农历九月下旬,初升的太阳无力的普照着大地上犹如撒了一层面粉的白霜。阵阵寒风仿佛携了刀子一般透骨的凉。婆婆让老余把去地里捡拾高粱根。老余爸包了一方四方头巾,胳膊弯跨了一只竹筐,跟在拖拉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的捡拾高梁根。被临村的一位大妈看见,吃惊的问道:“这媳妇,你不是正坐月子吗,怎么敢出来吹这么大的风?快回去,别捡了。人常说,‘月子的病,针尖都剜不净。’你现在不注意,以后有你好受的。”
“不怕的,大妈,我的身体好的很。正好赶上犁地,捡些柴火烧锅用。”老余把笑盈盈地一边回答大妈的话,一边不停地捡拾高粱根。
大妈发现叫不动老余把,担心这个傻媳妇才坐月子三天,就下地干活,怕落下病根子。于是,找到家里,将老余把的婆婆狠狠地数落了一顿。责怪她不该在儿媳妇刚生完孩子第三天,就让她出来干活、吹这凛冽的寒风。
这一数落,将老余把的婆婆气得够呛。她气鼓鼓的来到地里,将媳妇连拉带拽喊回家,命令她上了炕。抱来一捆高粱桔,烧了土炕,恶狠狠的撂下一句话:“奶!你是我奶么。你这静静坐着,我来伺候你。”说完,咣当将门一关,风也似的离开了。
当婆婆摔门离开后不久,炕就越来越热。一个小时不到,土炕烫的好像一大块烧红的烙铁。老余把怕烫伤生下来才三天的老二。于是,用被子将儿子裹起来放到窗台上。自己跳来跳去,烫的没处坐。就把被子卷起来,再把枕头放在上面,坐了一会,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怕烧坏了席子和被子。急忙将席子和被子都收起来放到炕对面的柜盖上。娘俩儿呆在窗台上直至半夜,土炕慢慢凉下来,老余把才将儿子重新放回炕上。
老余把讲的绘声绘色,我不免为她受此虐待感到心疼。但是,她从始至终都乐呵呵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更难得的是她从未说一句怨恨婆婆的话语。
老余把生下二儿子还不到四个月大时,被公婆强行分出去单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只单单将老余爸和她的二儿子分出来单过。丈夫和大儿子王小平却跟公婆一起过。并且,只给了她娘俩一只破窑洞,两只碗,两双筷子,一口单耳的黑铁锅和半袋麦子、半袋高粱。老余把看着这些一头老驴,一次性能驮走的家当,伤心到痛不欲生。但是,为了怀中这个嗷嗷待哺的二儿子,老余把还得打起精神活下去。
丈夫王波下班回到家中,发现只将二儿子和妻子分出去单过。心中不免涌上一丝对妻子的同情之心,心想哪个媳妇会在丈夫不在家时,被公婆强行分出去单过?转而一想,活该!谁让你赖着不离婚?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于是,决绝的和自己的父母及大儿子过在了一起,将妻子和二儿子,凉在了一边。
老余把一看,完了!这下不但没了丈夫,连大儿子都不和自己是一家人了。但她坚强的仿佛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每天努力的上工挣工分,养儿子。并且想尽一切办法去巴结讨好丈夫王波,自己每天吃菜咽糠,做了好吃的都送给丈夫吃。渐渐地,王波被老余把的良苦用心所感动,会偶尔隔三差五的来妻子的窑洞住一晚。后来,老余爸就相继生下了老三、老四和老五,共五个儿子。除老大跟公婆一起过,其他四个儿子都同老余把一起生活。
王波虽然偶尔会来老余把屋里住一两晚,但是对她的态度依然形同陌路,从来不会去体贴和怜爱她。
1968年农历的十一月十二日清晨,门外大雪封门,北风呼啸,门前的枣树上,一只野鸽不绝口地哀鸣:“姑姑…等,姑姑…等,姑姑…等!”破旧不堪的窑洞土炕上,即将临盆的老余把正肚子疼的在炕上辗转反侧,冷汗淋漓。身旁的丈夫却背对她,若无其事地和周公幽会。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丈夫王波起床去学校上班,老余把求王波给自己叫个医生来,说老三可能要出生了。
老余把苦苦等了两三个钟头,都没看到医生的影子,肚子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终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老余把顾不得血流不止的自己,用剪刀剪断孩子的脐带,用之前准备好的被单裹好孩子,小心地放在暖暖烘烘的被窝里。突然感觉一阵晕眩,老余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下午五点左右,老余把才渐渐地从昏迷中醒过来。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面上的一大滩血波中,血液已经凝固成紫黑色,门槛下的猫洞里,吹进来一股股刺骨的凉风。老余把不解,我当时明明是在热炕上,如今怎么会睡在地下呢?难道是晕眩后掉下来的吗?是被猫洞的凉风吹醒的吗?孩子呢?我的孩子还好吧?
“呜哇啊…呜哇!……”孩子一声声羸弱的哭声,仿若给老余把打了一针强心剂。她疯了似的爬上炕,满眼泪花的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紧紧抱在怀中,喃喃自语:“娃,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那个年代,人们都凭工分吃饭。老余把一个人带着四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挣不了多少工分,孩子们常常因为吃不饱饭,哭哭啼啼。为了能使孩子们填饱肚子,老余把每天放工后趁无人之时,到地里偷玉米棒,刨土豆,摘番瓜,拔萝卜。为此,被生产队抓起来批斗好几回。
(三)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老余把的大儿子王小平,考上了大学。其他三个儿子也已相继上学。1979年年底,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民们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虽然,王波对老余把依然是不冷不热。但是几个儿子上学的学费及零花钱,他还是要给的。
特别是老五王小文,从上小学就不是个好学生,整天不好好读书,净干些调皮捣蛋、偷鸡摸狗的事情。王波对于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简直失望透顶。所以,只要他来问自己要钱,多半臭骂一顿,一子不给。
农村有句俗话说:“柳木钻牛角,一物降一物。”王小文问爸爸三番五次要不到钱,于是便挖空心思想到一个好注意。他心想爸爸作为一校之长,总是爱面子的,我若在全校师生面前问他要钱,他若还不给,我便就地一滚,看他还给不给?结果一试必中。
1982年5月1日这天,是老余把大儿子王小平结婚的好日子。前一天晚上,王小平郑重其事地把爷爷奶奶和爸爸叫到一起,召开了一个决定性的家庭会议。王小平说,“明天我就要结婚了,我希望,我的婚礼,能够在爸爸和妈妈的共同祝福中完成。虽然,妈妈没有养我,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我不怨她。既然,爸和妈这么多年都没有离婚,如今儿子都要结婚了。我希望从明天起把我的妈妈和四个弟弟都接回来一起住。让我们一家人重新回归到一个正常的家庭。”
王波因为儿子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实感错愕。他歪着头呆呆的看着王小平思忖良久后,一脸落寞的站起来,撂下一句“哎呀!随你们便,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便一阵风似的闪出了屋门,直到半夜一点多钟才满口酒气的回到家中。
经过再三权衡,爷爷奶奶也一致通过了王小平的提议。于是,5月1日那天,天刚麻麻亮,王小平就跑来老余把的窑洞门口叫门。
老余把欢天喜地的将大儿子迎进门。当得知儿子就要结婚时,竟不由自主的老泪纵横,埋怨自己知道的太晚,竟然没给儿子、儿媳准备下礼物。王小平掏出手娟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痕,宽慰母亲道:“妈,看您说的,这些年您老人家为了众位弟弟所吃的苦头,您儿子难道不知道吗?现在好了,您儿子我如今也参加工作了,您儿媳也有工作。我今天,是征得爷爷奶奶和爸爸的一致同意后,特意来接您和四位弟弟回家的。从今天起,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真的吗,小平?你爷爷奶奶终于愿意承认我这个儿媳妇了?呵呵!我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老余把激动的抱住四个阶梯一般的儿子们,喜极而泣……
从此,老余把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惦着自己的一双脚,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中丈量着自己的宿命。多一步便是悍妇、恶婆;少一步则是懒妇、庸娘。她像陀螺一样,一转起来就没个停。转着转着,将公婆转的含笑了九泉。将五个儿子一个个转的娶了新媳妇,又给自己添了一个个灵动可爱的乖孙子。
(四)
1995年,我们家搬去了省城。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老余把。
2007年,我曾回过一次老家,但却没看到老余爸。老余把的三儿媳告诉我,公婆已于我家搬迁后第三年,就搬去县城住了。公公去年已经去世,婆婆现在跟老五一起过。她说,搬去县城后不久,老余把的丈夫王波就患上了糖尿病,加之此人平时不注意饮食,不运动,病情恶化很快。八年时间,因糖尿病引发的并发症,导致身体各大器官严重衰竭,特别是眼底出血,导致眼睛失明。
老余把每天对丈夫精心照料,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手拉手带他出去散步,并且耐心告诉他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有趣的人文喜事。晚上,还给他讲故事逗他开心。
直到去年四月份的一天,老余把还像往常一样,伺候丈夫吃过早饭,准备带他出来晒晒太阳。王波却一反常态地拉着她的手,“不行了,走不动了,咱今天就不出去了。我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说,不然,我怕是没机会了。”
“看你说得悬乎的,你这不是好好的吗?”老余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坐到王波的身边。
王波一边趟下,一边对老余把说,“今天,有些累,我还是趟下说吧。 思来想去,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今天,郑重地向你为我曾经犯下的错而道歉!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求你不要记恨我。你听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到那时,我一定好好的待你,再也不会伤害你。”
“好,我会记住的。你安安静静的睡会吧。”老余把泪眼婆娑的用手轻轻抚摸着丈夫过于消瘦的面颊,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看着丈夫虚弱的缓缓睡去,老余把小心地帮他盖好被子。愁容满面的来到院子里,望着明媚的春日阳光。突然,老余爸一脸幸福地地喃喃自语道:“下辈子,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2016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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