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的三月春风吹在身上像是被卸去了束缚般轻松畅快。公园里浓密的翠绿愈给三月增添了一分静谧。这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的这三月的印象。车流少了往日的焦躁,十字路口的情侣也趁此闲适在低着头亲吻着彼此。
而我像是一根春风里的白色羽毛,在《天堂里另一天》的乐声中,伴随着红绿灯的节奏,在没有方向的公路上走走停停。微风吹着我前额略带湿润的头发。它像是一把梳子,梳开了我眼睛上的那片昏沉印象。
我在一条幽长的浓荫大道中间停下了脚步,将头上的卫衣帽往后轻退到背包上。我抬起头,努力地眨着眼,望着天空那墨蓝色的云层。我嘴角微微上扬了一次,我戴上了帽子,把背包的带子往胸前拉紧了,继续朝前方走去。
从南京东路2号线坐到虹桥火车站换乘10号线到龙溪路出站。不远处就是古北新区的金象公寓。上海的每个地方都有一种含苞待放的静美。无论是繁华或者破败的地方都是如此之品性。只有今天我才会如此去评价它。
上个礼拜五,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外婆住院了,我听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担忧,倒是夜深的时候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有人曾对我说夜晚睡不着的人总是醒在别人的梦里。想必,我每天都生活在外婆的牵挂下,而我却一点都不以为然。
我时常也会在内心深处去拷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冷静,告诫自己要多一点情感。记得最近一次见外婆是去年元旦的那天。因为公司放假,不多的几个朋友要么是陪老婆逛街,要么是在戒毒所。我本来是打算去探望一下冯唐,一来怕影响他的情绪,二是怕看到那种我心里完全没有准备的画面而使自己情感像开闸的洪流。我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说,等他完全康复了我再亲自去接他。
可这个日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是哪一天,可能会是遥遥无期,但是我内心强迫自己承认这一天会很快到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又重回到一个人复杂的平静生活。而我最大的困难是在极力用平静的外表来压抑自己内心的孤独、无助的恐惧。
梅子在我的脑海里像是碗底一抹即将在晨露中褪色的墨迹。我对她的那种初见钟情的感觉也在慢慢腐烂掉,最后什么印象也不剩。我第一次对我那熟悉温馨的房间感到陌生,我像是一条绝望的海豚,随时都会结束掉自主呼吸。我推开房门,提起挎包就向楼下奔去。
三月明媚的春光依旧,不知道这样真实感十足的天气还能维持多久它那温柔的仁慈。我不想去父母那里,他们给我的感觉暂时还是那么地陌生,我们之间可能不会再有那么多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一房的落寞。
他们老了有他们的圈子,而我大了却还没有我的圈子。我与他们之间会在未来很短暂或者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产生交集,这就是我走不进彼此生活中去的原因。而外婆同我一样,自从外公走后,她也是一个没有圈子的人。我走进小区的大门,眼神却像是小偷碰见警察那样完全没有勇气去正视一眼门口的守卫。我像是一枚同极相斥的磁铁,大步地绕开进去。
然而,正当我意识到所谓的“危险”远离我时,我却又陷入了一阵恐慌。许久不来,我竟把门禁的密码给忘掉了,不但如此,我还把外婆家的门牌号也忘记了。我不得不退到一角落背对着门外,拿起手机拨通了外婆的电话。“嘟-嘟-嘟……”
临近尾声,当我正准备结束撤离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外婆气喘吁吁的叫唤我乳名的声音:“喂,是水水吗?”“外,外婆,是我,水。”小时候,我长得比较秀气,水水的,像个女孩子,外公是个文化人,就给我取了个水水的乳名,寓意上善若水,像水一样活下去。
当然,子墨也是他取的。后来我把这个名字升级为我的笔名叫‘难为水’。这个名字有很多意思,见怪不怪是其一,而我所理解的意思是难为水即成冰!像冰一样活着,当你无法再像水一样活着的时候。当然,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选择。“外婆,我已经在你楼下了,你在哪里?”
“哦,你来了?有事吗?我在外面。”外婆有点吃力地说着。外婆这么一问倒让我有点尴尬,因为许久没来的缘故,外婆都以为我只是因为有事才来找她。“我就是觉得好久没来看看你,所以今天就来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有点窘迫地说道。“哦,那你等着,我马上就到楼下。”外婆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说道。大概五分钟不到,从公寓后面的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只见她手里抓着一把青菜,另一支手抓着墙壁,双脚有点不听使唤地瘸走着。她是我的外婆,我赶忙奔过去夺下她手中的菜,另一只手将她整个身躯托起,带她走上大门前的一段台阶。她边走着边示意我不用扶她,她一个人可以走。
较比隆冬飘雪的那天我见她的时候,她现在明显是像一个季节交替般改变得是那么大,那么明显。飘雪的那天距离今天也就那么一个礼拜的光景。还记得下雪的那天,雪地上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松针那般松软,外婆穿了一件黑色的妮子大衣。
外婆个子不是很高,大衣的下摆似乎都有挨地的可能,还好她穿了一双底部有点帮的黑色保暖皮鞋。她头戴一顶黑色的小圆帽,撑开了一把黑色的长伞,像是扛着一面旗帜在雪地里一步一个厚实的脚印走着。而如今,她却像是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我没有正面看她,只是用力地搀扶着她,想尽量将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部加在我身上。“外婆,你去买菜了吗?”
“没呢,我在前面一家空着的后院种上了一点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这附近的菜市场也远。”“那后院没人管吗?”“你舅舅买下来了。”边说边走着,我们已经来到了404室。开门进去,是一个大厅,因为厅太长的缘故,显得屋内有点昏暗,不过这种感觉正好弥补了这空旷。“我做午饭给你吃吧!”“外婆,你有吃午饭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已经吃过,我就不用麻烦她再去做了。
“哦,还没有,我最近这段时间肚子一直都不怎么饿,估计是老了,消化器官不行了。”“或许吧,不过你水果之类的可以吃一点,比如香蕉是促进消化的。”“哦,我不是不想吃,而是一点都吃不下,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在偌大的屋子里缓慢地摇晃移动着。吃完午饭,她给我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坐在靠近进门的一个房间的房门口在整理她带回来的菜。“你那女朋友怎么样了?”
“哪个女朋友?”我有点诧异。“还说哪一个,就是上次你妈给你介绍的那个有点胖胖的女孩子啊!”她的声音似乎有点高了起来,俨然没了刚开始的那种虚脱感。“就那样吧。”我敷衍道。“什么叫就那样,女孩子胖点是福气,世间万物相互搭配。
你瘦她胖,你话不多,她活泼。只要女孩子脑袋好使,顾家就够了。你再挑剔,年纪大了,以后就真的不好找了。你爸妈有钱终究解决不了姻缘这一问题。”我只是附和着连连点头。走出门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大舒一口气,而是平静地在妥协着她刚才所说的点点滴滴。
现在的她安详地睡在床上。我的内心还是如往常一般平静。我看着守在床头的舅舅,他还是一如往昔的精神。只是他的神情时而凝重,时而若无其事。但是,从他发给我的每条有关外婆的讯息来看,那文字里面溢出的是满满的眷恋,不忍她离去的挚情。
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感才会表露得无所顾忌。她留给我的除了一个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善良。善良不一定会遗传。但它一定不会消失。它就像那天空里最亮的星,它不管你看不看它,它都一直会高高地悬在那,即使哪天它要陨灭了,它还会发出比以往更亮千万倍的光芒来告诉世人它曾经的到来、存在和离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半蹲在她的床前,我凝视了她一会,然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睁开了眼睛,瞥了一眼我,没有表情和语言,然后转过头去又睡着了。那是一种掺杂着欢迎、疼痛、无奈的目光。出了房门,舅舅告诉我是晚期了,我没打算问下去。只是靠在墙壁上憋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个曾经严厉爱我的人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再在她离开我们之后,我们各自又有了另外一种新的生活,缺少了一个人的关心。
我独自坐上了最后一班往虹桥火车站的地铁,往常我都会选择在徐泾东下车再走回爱博家园去,而今天我想感受下虹桥车站那离别时的情景到底能给人有多难受。而我看到的是一座灯光将要全部熄灭的车站。
我走出站外,望见的是一列列停靠在铁路上发出昏黄灯光的动车组。它提示我该回家了。爱博家园的夜风也不再如去年冬天那般寒冷刺骨。我的家快到了。我望了望天空中那寂寥的星,在心里告诉自己外婆的家却离我愈来愈远了。
外婆终于离开了!在夜幕的风雨中,我跨过齐膝深的荒草,远离了这处崭新的坟墓。一生了了,各奔前程!我想哭,眼泪却堵在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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