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日子永远都是缓的。老人们围坐在老槐树下,可以从太阳升起坐到日头落下;母亲可以用整个下午的时间来拆一件毛衣,把灰蓝的毛线从旧毛衣上缓缓扯下,然后让我伸出胳膊肘去撑开,那线就一圈圈地轻绕去,一截灰一截蓝,看得我犯困。
日头的影子从屋角斜倚着,写字台上的吊兰,花影斑驳,从桌角袅娜到桌腿,懒懒得伸到角落里,而我咬笔头的姿势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而文字哪里又在脑子里呢?都在风里,在云朵里,在暖阳里。
初春时母亲说,看看柳枝儿都泛黄了。那时天儿还冷着呢。我懒着理,埋头在方块纸上播种。母亲则做鞋,在集市上买来大绒布,有葱心绿也有桃花红,更有像天黑蓝的缎绒布用来沿边儿。
我一抬头,母亲手心里的鞋帮已经有了俊俏的模样,绒面红得清透,纯净得像仕女图的底色,不娇不媚,虽是新鞋,却给足了年代感。等过了几日,我的脚下就多了一双绒布鞋,底子实在厚实,母亲许是填了好多棉絮,宣腾腾地,像踩在棉花堆里,再看窗台上花花绿绿一小排,都在暖阳里晒着,犹如仕女下凡间,不急不躁,缓缓而来。
而我的工作仿佛永远没有模样儿,周而复始,不会像母亲这般,一会儿手心儿里摆弄出几双布鞋,一会儿又往我身上添了件毛衣,虽多是旧线,却也被母亲收拾得精致耐看。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愿意跟着母亲一起折腾。春垄用镐头犁开,泛浆的土地就孕育春的消息,几天的功夫,韭芽就在土地里酝酿,春雨绵绵,春风拂面,一畦畦的菠菜,白菜,小油菜,和着母亲不成调的歌谣就都相互映衬着,仿佛它们在母亲的双手下,都感觉到了日子的美,日子的暖。
等我晃动疲倦的身体,推开母亲家的木栅栏,才发觉母亲家的春天仿佛永远比别处早。
柳枝不知何时已经染黄了屋檐,一团团在风里飘摇;春韭已经丈八高,一畦畦嫩嫩地安静生长;眉豆轻绕在母亲架起的藤条上,一排排在春雨里缀满雨滴;禾苗挺立着翠绿的身姿,一株株精气神十足,鼓足劲向上。
很遗憾,这日子仿佛只愿意在母亲的手上停留,只有母亲才把这缓慢的日子过得如此耐读耐赏。而在我忙碌地奔波中却总是两手空空,没有如此可触可感的收成,不禁让人感叹,也许日子只有缓着过,不急不躁才更有一种细水长流,绵长不休的滋味。
母亲院子里割春韭,春韭也在缓慢的日子里一茬一茬地生长,把所有的耐心都交给春风,只要春风够暖,阳光够足,它们就永远在那里,仿佛母亲温婉的目光可以让它们有足够的信心来生长整个春天,并稳妥地度过寒冬,再到春雨如丝时,又与母亲来一次春暖花开般久违地重逢。
等日子过得愈来愈浓,愈来愈有滋味,自然就有了“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味道,虽然母亲从来没有见过蔷薇花,也不知道这首诗,但是却并不妨碍母亲去赏花。
那满院酱紫的豆角花偷偷隐在绿油油的藤蔓里,豆角的脚则不停地向天空探索,仿佛它们可以爬上天梯,挂满星河;还有那窝瓜缀着奶黄奶黄的小喇叭,不知何时竟然爬过了母亲围起的栅栏,铺满了斜倚东墙的柴垛,猛然望去,仿佛那枯朽的柴禾也盛开了花簇,让本踏踏实实存在的陈年朽柴哭笑不得;还有那盛满了嫩绿的禾苗,禾心握满了露珠,低头瞧去,露珠从禾心开始汲取水分,胀得饱饱,鼓鼓的,像星海,像母亲年轻时醉人的眼眸。
黄昏,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一边拉家常一边收拾晾晒了一天的春蒜,学着母亲把白蒜的绿茎极有耐心地紧紧缠绕、交叠、拉紧,不一会儿,一根缀着白蒜头的大辫子就辫好了。
这让我想起,母亲就是这般把我儿时的乌发缠起,那个时候,无论我如何哭闹,母亲都能把我像稻草般的头发捋顺得,让小伙伴们艳羡。
如今,母亲的手布满了老茧,重重叠叠,却成了最坚实的盔甲,任地里的植物再锋利再刁难也割不破。岁月里,所有尖利的磨难,仿佛都被母亲坚韧又温和的性格磨平了。
不知何时,隐在墙垛的月亮已经挪移到水缸里,月影在水面浮动,一片婆娑,抬头望去,夜色下,村庄已经沉在了墨色里,而此时,植物的暗香开始随风浮动,满架豆角花蕊,还有那清新的柿子秧,酱紫的茄子秧,霎时间,沁人心脾。
此时此景,不就是诗吗?人们向往诗意的生活,不惜长途跋涉,经历万水千山,而我在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院里,在母亲伺弄的几亩薄田里,竟然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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