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登年这一昏,昏得十分及时,就像掐着点一般。
周府上下因为他这一昏心惊胆战,几乎以为事情瞒不住了。
李颐听让人出去请大夫的声音,大得外面院子都听得见。
最后还是陈氏进来稳住了她,说是府里常请的大夫就住在隔壁街,已经着人去唤,马上便到。
陈氏一边安抚着郡主,那双涂了艳红蔻丹的手一边背在后面拼命摇摆。周映得了吩咐,附和两句,立刻出门安排。
李颐听和陈氏跟着抬魏登年的小厮一起去了他的厢房。
这是周府专门给魏登年置办的院子。若是有客人上门,他就住在这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跟做最低等粗活的下人们挤在一起。
陈氏把李颐听送到厢房就匆匆走了,说是要去找周映催一催大夫。
李颐听没空管她。魏登年浑身发烫,还往外冒着冷汗,她俯身用帕子擦了擦,竟然擦下一些淡粉的颜色来。
李颐听惊疑不定,把下人们都支开,只留下红豆在侧,又拿帕子沾了点茶水给他擦脸。两颊的浅色胭脂尽皆抹去,露出张惨白异常的脸。
她顿觉古怪,敛眉不语,起身走走停停,却想不明白,干脆打量起这厢房来。
房间装潢得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房里的书偏门杂类,有勾搭小姑娘的酸诗烂本,还有不着边际的志怪异闻,若是李颐听不了解,定要以为此房的主人是个顽劣公子哥。
周家似乎对魏登年这个买来救下的远房亲戚甚是不错。
魏登年一个罪人之子的身份,住在这样宽敞的大院里,粗粗一看,好像比周家的亲儿子周映过得更好。
但可疑的是,卧室里的桌椅都落满灰尘,方才倒水时撑在桌上的手印清晰可见。
李颐听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连条腰带也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人长期居住的屋子。
正琢磨着,周映带着大夫上门了。
大夫一把年纪了,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怎的,说是长期替周府看病的,可见到她,却以为她是病人,把药箱往桌上一放就要来搭脉。
周映“哎哎”两声,赶紧拉着大夫到了内室的床前。
李颐听冷眼看着,不一会儿便等到大夫的答复。
“微感风寒,没有大碍,开几服药调养就是。”
就知道他会如此说。
李颐听心中疑窦丛生,又说不上来什么。偏偏大夫走后,周映还觍着脸在旁聒噪不休,打听她会在郸城留到何时,笑声颇大,像只傻鹅。
李颐听朝里面扫了一眼,床榻之上的人被吵到,翻了个身。
李颐听对周映道:“你先出去,本郡主要在这儿等他醒来。”
周映大惊:“这,这怎么使得?怎敢劳烦……”
红豆:“你是个什么丑东西,敢在郡主面前晃荡?再不走,小心我抽烂你的衰脸。”
周映:“……”
李颐听:“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没忍住。
落日熔金,暮色四沉。
魏登年一觉醒来,只觉得许久没睡得这样舒服,软枕锦被,他恍惚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的将军府。
他正想伸个懒腰,却发现右手不能动弹,半起身一看,床前趴着一个人,瑰丽的霞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将她的半束青丝染上薄薄的金色。
她睡得香甜,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脸颊有一小块被压到,鼓鼓囊囊,泛着粉色,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他。
或许是等他醒来等得无聊,睡前还捧来一卷诗词。
被风吹乱的那一页写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眼前此景,当配此诗。
但是,与他无关。
魏登年静了片刻,想抽回手,哪知道李颐听抓得太死,一动之下,李颐听惊醒过来。
四目相接,他等她开口,可是那人却光是顶着张压出睡痕的脸,笑意盈盈地瞧着他。
魏登年被她看得不自在,败下阵来:“郡主在我房里做什么?”
李颐听道:“等你醒来。”
魏登年道:“等我醒来做什么?”
“带你走。”
这个人,真是次次语出惊人。
明明知道李颐听在说笑,魏登年心口还是冷不丁地沉了一下。
“郡主真是好生奇怪,我在周府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跟你走?你又为何要带我走?”
李颐听道:“我觉得你在这里过得不好,要是你愿意……”
“我不愿意,而且郡主也看到了,我过得很好。”
魏登年径直打断了她。
她从前也是这么对郑易的吗?她也拉过他的手,同他说要带他走吗?
那郑易也看到了她仰着脸,满是憧憬和欢喜的样子?
没由来地,魏登年心里生出了一些烦躁来。
下一刻,他就把这烦躁归结到肚子饿上面。现下他已经是饿过了头,身体没有昨晚那么难受,只是人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
李颐听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怎么才肯信我呢?”
魏登年撑起身子,调整到一个不太吃力的坐姿,嘴角轻浮地勾了起来:“草民当然相信郡主,郡主一句话,自然能将草民带走,但然后呢?铸个金屋把我藏起来?或是塞个清闲的官职给我?等到郡主像看腻郑易一样看腻了我,再换一个?”
李颐听:“你!”
“哦,或者是草民高估了自己。郡主前日还闹腾着给郑易做红烧肉,转头便打上我的主意,这样快的转变速度,恐怕醉翁之意并不在我吧?”
他语气放软,明明带着笑意讲话,却跟带着刺似的扎人。
被他这么一激,李颐听反而冷静了下来。魏登年敏感多疑,不相信任何人,那人就像是一片汪洋,普通的河堤圈不住他。
沉默了半晌,她道:“是我着急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魏登年瞧着她远去的纤细背影,冷着脸撇开眼去,心里更加肯定了他方才的试探。
郑易弄不到手,便胡乱找个人来激郑易,让郑易吃味吗?
当他魏登年是什么?
乞丐吗?
郸城的雪连下了一个月,贯穿了一整个年节。
极目望去,连绵的灰瓦上覆盖厚厚白霜,若是偶尔有场雨落下来,片刻后屋檐下便要多出一排冰凌,晶莹透亮的,敲一敲仿佛能听见乐声。
李颐听走后没多久,魏登年便起身从她赏赐的雕花红漆盒子里,摸出了三片金叶子藏在贴身的亵衣里,瑰丽圆润的南珠随着他的动作在盒子里晃了晃。
那东西珍贵又只有四颗,李颐听打开的时候有数人看见。魏登年没动,原样将盒子放回了桌上。
魏登年揣着怀里的三片金叶子推开了门,冷风灌进屋内,魏登年虚弱的身子被吹得往后一仰,晃了晃才定住,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积雪里。
寒风侵肌,每一下都是风刀霜剑。他兜着手,想尽量快些走路,但其实依旧走得很慢,走上一段,还要停下来猛咳一阵。
魏登年好笑地想,不知道做神仙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手脚软绵绵的提不起劲,饿得他连路旁的枯树都想掰断一根,先在嘴里嚼着充饥才好。
他脚下跟踩着朵云似的,一路飘进了下人房。
卺朝等级制度森严,下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他就是跟五个做粗活的共用一间房,再比如表面上伺候他的赖婆子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魏登年径直推门进去。
赖婆子在吃花生烤火,屋里暖热的空气一瞬间将他包裹,他一路过来绷紧的身子终于微微舒展。
魏登年动了动通红僵硬的双手,从衣服里摸出一片金叶子伸过去,十分费力地说出句话:“我要喝肉粥,还要一壶热酒。”
膳房人多眼杂,要找个人贿赂拿到吃的不容易,不如就近。
赖婆子早就听说郡主给了他赏赐的事情,正想着怎么弄点来呢,人就自己上了门。
她一张老脸笑得褶子都堆了起来,忙不迭收了金叶子,扶着魏登年坐下来,然后喜滋滋地出门去弄吃的了。
这些人的势利劲儿,魏登年见怪不怪,捏了两颗花生进嘴,坐在炉子旁边慢慢地嚼着。
周府也不是说完全饿着他,只是每日两顿的让人来送,都是些残羹冷炙,保证他不会饿死罢了。
天寒地冻,饭菜虽然不至于馊掉,但到了他手里也是掺着冰碴子的。
为了保命,他都会吃下去,即使里面还混了别的什么。
赖婆子端了吃食回来的时候,魏登年已将身上烤得微微暖和了一点,至少手脚恢复了些知觉。
炖得软烂香咸的肉糜下肚,再喝下两口热酒,整个人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他把剩下的半壶酒揣进袖子里,没有多停留便回了。
刚把酒藏进床下,周映便来了,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搬着一盆炭炉进来。
“哎呀,你怎么就起身了,身体好些没有?天寒地冻的,这不是怕你冻着吗,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魏登年道:“多谢周兄,的确是好东西。”不然怎么每年的冬天他都没用过呢。
周映招呼着人把炭炉放到卧房的正中间,好叫来这儿的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忙活了一阵,他一拍脑门:“哎哟,你瞧我这记性,竟然带了炭炉忘记带炭火了,要不你今晚忍忍算了,反正也习惯了。这炭啊,我明日一早保准给你送来怎么样?”
魏登年静静看着他,也不说破,随他演戏,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周映在魏登年床前坐下来,说了一堆废话,最后终于提起郡主的那份赏赐。
魏登年面不改色,拿起红盒,甚至没有犹豫,交到了周映手里。
“魏某住在周家,吃在周家,一朝有所得,也理应回报周家。”他顿了顿,恢复了些血色的唇扬了扬,“就请周兄替我交给夫人了。”
周映“哎”了一声,马上笑开了,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怕他反悔似的,马上就接了过去。
竟没想到要得这么顺畅。
周映得了东西,得意扬扬地离开了。
魏登年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陈氏和大房就一前一后,直直奔着那盒子来了。
他温温柔柔地冲二位行了礼,说盒子已经交给周映,让对方转交给夫人了。
的确是让他转交给夫人,只是转交给哪一位夫人,便看她们自己狗咬狗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瞬,假笑一下,不再跟魏登年虚与委蛇,生怕慢对方一步地推推搡搡出了门。
他嗤笑一声,脱了鞋袜,爬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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