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四九的背上有两个文身,“流”“浪”。
他是小V的小学同学,刚刚从美国回来,而我是小V的好朋友。
“所以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和郑四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搂着我和小V说。
此时电视上美国总统克林顿对着镜头说:“是的,我和莱温斯基做了一件错事。”
1998年,我们19岁,郑四九说要带我和小V去做生意,他想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生意,就是去卖传呼机。
“今晚有艘船过来,会带二百台摩托罗拉传呼机,一台只要五百块,然后我们找辆车,开车去武汉,找到一个叫大头文的人,把传呼机卖给他,一台可以卖七百,一来一去赚四万。耶!”
郑四九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而此时电视里乔丹一个三分球空心入网,芝加哥公牛队七连冠。
第二天黄昏,郑四九开着一辆蓝色的桑塔纳轿车来接我和小V。车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驶出市区,不能开得太快,因为后车厢有二百台摩托罗拉传呼机。
去武汉的高速路是一千公里,不过我们绕山路要一千六百公路。
“你看看这山,你看看这水。”郑四九摇下车窗,摊开手,风顺着五指流淌过,“时光如风,指缝流去。”
小V坐在副驾驶上,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这是郑四九交代的,看到有啥不对劲的时候,我们就会停一停。
窗外是绵延的山路,路过高高的村庄,车内的广播里放着刘德华唱的《笨小孩》——妈妈说真心爱会爱的很精彩,可是我没有女孩。
“谈过恋爱吗,肥佬?”冷不丁里郑四九问了我句。
我没有回答。透过车倒视镜郑四九瞄了我一眼,而后说,“看来你我都是过来人,有过一段难以忘记的回忆。”他拍了拍小V,“还是你好,男人就该以事业为重。”
小V从来没谈过恋爱,不过他很喜欢文学,从小学开始到现在,他给三十六个女孩写过情书,不过……他常说自己是天煞孤星。
“停!”小V突然叫了一句。
郑四九一急刹车,“怎么了?”
小V指了指右前方一百米处,有一个四层楼高的小旅馆,旅馆前升起一团篝火,他的眼睛贴着望远镜,嘴角扬起一个真诚的微笑,“这个女孩可真好看。”
已是夜晚十点,我们决定就在这间旅馆过夜。
车驶到门口,只见在旅馆前的空地上围坐着三四十人,穿着统一的白T恤蓝运动裤,每人手里有个锅,他们围着一团冉冉升起的篝火。一个穿着西装戴眼镜的男人,一手插着裤袋一手拿起一根柴丢进篝火里,“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没有完美的个人,只有完美的团队!”
“奋斗是我的格言,成功是我的目标。”男人从口袋里撒了点东西到火里,火焰“啪”地升得老高。
“卖锅!卖锅!卖锅!”
1998年,传销组织席卷中国大江南北。
下车后,我们正准备去旅馆,突然一个女孩从那群人里跑了过来,她约十八九岁,一头马尾辫,清爽得就像一个邻家女孩。她面颊绯红,带着笑意,让人一看就很动心。
郑四九把手靠在车顶,甩了甩长发。我也忙着把白衬衫扣子解开,被风吹去。她却意外地走到了小V面前,冲他笑了一下,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369。”
369是她在营销团队的编号,“人的一生吃饭的时间最多,所以一定要有一口好锅。”
369举起了一只大大的不粘锅,对小V说:“这锅炒菜不用油,蒸鱼不放水,你说用它个十年,得省下来多少油水啊!”
她纤细白皙的五指在锅面上抚摸着,就如同在爱抚一个爱人,续而又对小V说:“大哥,我看你生得一张好人脸,一定谈过不少前女友,储备一些好锅,见家长的时候拿出来,会显得你这人很务实。”
“我……我没谈过恋爱。”小V不好意思地低头,左右手食指来回触碰着。
“那就更需要学习做菜啦。要留得住人就要留得住胃。我们炒锅煮锅蒸锅黑锅……什么锅都有,要不要来我宿舍,我给你演示演示?”她倍显真诚。
当天晚上小V就去了369的宿舍,一晚都没回来。
我和郑四九开了个房间,躺在床上看电视,其实我们的关系不是太熟,好半天没有话题。
郑四九用遥控器不断换台按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脱了衣服,我见他的背上文了两个字——“流浪”。
“挺有诗意的啊你。”我说。
他撇头给了我个眼神,回答说:“想不到吧,其实这两个字都是我爹。”
“后爹。”他补充说。
郑四九和我说,他妈改嫁了两次,两个男人一个叫刘流,一个叫李浪。他妈每嫁一次他的生活都比从前更好,可他妈每嫁一次,他就觉得更孤独。
郑四九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数着九十一、九十二,他说他每天都要做二百个俯卧撑,他的身上都是肌肉,“只有这样我才不怕被人揍。”
“你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卖传呼机?”我问。
“没有一个房子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每一次要钱都要问李浪。”
他坐着仰望头顶的吊灯,“也许我生来就注定流浪,所以我把他俩的名字文在身上,把我后背的位置留给我妈,希望她时不时能看到,用我一世洗不掉这二字,换她一刻后悔。”
他回到床边,从包里拿出一些皱巴巴的烟丝,用纸卷了卷,说这是大麻,问我抽不抽。
我不抽。
他将致幻点燃,说:“好像只有在这似真似假的世界里,我才能怀念我爹,亲爹。”
他关了灯,我看着那特别的气味弥漫散去,看着那一支烟突突熄灭。
2
第二天睡到中午,我们洗漱后退房,在外空地上见一群人正在跑步。而小V跟着369也在其中。
“该走了啊。”我们对着小V喊了句。
他跑过来,喘着气,“兄弟几个,我可能走不掉了。”
小V说昨晚他和369彻夜长谈,他发现这十九年的人生过得实在迷茫,“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做一件很有前途的事情,你看,这锅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要油不要水,如果全世界每个人都用了这锅,给环境保护做了多大贡献啊。”
“我们这还有生意呢。”郑四九指了指车后备厢的一车货。
“做生意这事不太适合我。”小V左手搭着我的肩,右手拍着郑四九的肩,“我刚认购了五百只锅,我要背着它们去感动五百个人。”
远处的369冲小V招了招手,他大叫着:“卖锅!卖锅!卖锅!”转身跑开,小V穿着白T恤,后背写着一串数字——633。
“算了,让他疯一会儿吧。我们回头再来找他。”
郑四九坐上桑塔纳轿车,让我上车,说时间不多了,明天一定到武汉,要把货交给一个叫作大头文的人。
车驶离旅馆,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缓缓前行,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里拿着望远镜看着这接下来未知的旅程。
中途停了两次,拐入小树林,我们下车,郑四九去溪水边洗了把脸,而后坐在树桩上看着地图。我躺在一棵被砍伐下尚未运走的大树上休息,咬着馒头,抽着烟。
“还有多久?”我问。
“十几个小时吧。今晚我们赶夜路。天亮之前会到武汉。“他在地图上比划着。
树林的前方分岔出三条路,就像是一座迷宫,稍有不慎,就会迷路。突然一刻想到小V,这不知不觉间就走散了。想着想着,天空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那晚我们开了很久的车,雨越下越大,速度越来越慢。只剩下每小时三十公里,二十公里,到后来只能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如瀑布般的雨水顺着车前玻璃落落刷洗。
电台里播报着一条新闻,“武汉有洪水。”
1998年,中国经历了一场百年特大洪水。
到了清晨的时候,车又开了一段,郑四九“咔”一声刹住了车,“肥佬,我们可能不能朝前走了。”
他解释说要是这车被水淹了,这一车的货可就全完了。
“那我们回去吧。”
郑四九抓着我的手说:“我们回不去了。这车货的钱还欠着呢,不能退货的。”他看了我一眼。
沉默半刻后他说:“这样,我把车往回开,去黄石。你继续朝前走上几公里就到武汉,去找大头文,让他到黄石来取货。”
“可是我没见过大头文啊,他长啥样?”
“我也没见过。”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用塑料袋包着,放在我的口袋里,“好兄弟,这次就全靠你了。”
在雨渐停之后,他替我开了车门,给了我一包香烟。而后驾驶着蓝色的桑塔纳轿车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离去。
3
我沿着山路继续朝前行走,左右侧是一片三四层楼的民房,清晨天色微亮,有炊烟升起,有狗吠声,有鸡鸣。有一间开着门的店,招牌上写着“武汉良辰小卖部”,垂着一盏黑线吊着的摇摇晃晃的钨丝灯。
从山坡下去后,我发现前面就有点不对劲了,洪水已经把路面淹没,慢慢走了一段,发现那水已经到达我的膝盖间。
我想要往回走,可回头能去哪儿?又前行不得,正当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忽然看到有一条皮艇船划了过来。
船上坐着个女孩,“去哪儿?”她问。
“武汉。”
“我也是。”天色渐亮,她穿着一件黄丝绸衬衫,牛仔短裤,“你会划船吗?”她递给我一块长木板。
我跳上船,见船上放着两个箱子。她挪了个位置,说她的名字叫作奇。
奇大约二十二岁,介绍说她是这个村子的人,今天要去武汉,她算过,这船朝前划上几公里,就能到市区了。
“这么大的洪水你去武汉干吗?”她好奇地问。
“做生意,你呢?”
“结婚。”
奇说明天她要去武汉民政局领结婚证,不过她好像不是很快乐。她从包里取出一包喜糖给我,里面有酒心巧克力,她说:“你吃吧,不够还有。”
“谈多久啦?”
“几次吧。”
奇说他未婚夫是被人介绍的,见了几次,她同意结婚。她指了指身旁的另一个箱子,说这个箱子是空的,用来装钱,“我家里需要钱。”
“真不知道我为何会和你说这些,或者这事我也只会对陌生人说吧。”她转过头看着溪流和洪水汇聚成河。
船划了一段,每当前面看见穿着红色救生衣的子弟兵的时候,奇就指挥我换路,她说我们不能被救援兵看到,那些人会送我们回家的,我们不能回家。
而我按照奇的指示换了几条分岔路,木板渐渐不能触到水底,洪水的水位深不可测,路边立着几块牌子,写着“生死线”。
“看来你也很需要谈成这笔生意。”奇嘴角上扬。
在某一条路的分叉口,洪水和溪水相汇,皮划艇以我们不能控制的速度顺水而行,水流湍急,速度很快。
我们趴在船上,双手紧紧抓住皮划艇的边缘。小船在巨大的洪水中左右摇晃,或忽然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圈,而船身猛一震动,奇随身带的两个行李箱都飞了出去,在水面上冒了几下,就沉了下去,而水流的方向与武汉背道而驰,目的地渐渐离我们远去。
我和奇的心里应当同时陷入莫名的恐惧中,不知这船什么时候会翻,不知道下一秒会怎么样。慌乱中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猛地朝空中一跃,而后落下,在那一声“砰”结束之后,走到了溪水的尽头,船速开始变得很缓慢,洪水水面恢复平静,我们看着四周,是一大片被淹没的村庄。
“我们跳下去把!”奇大叫了一声。
“跳下去?”
“我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一条不知何去的路和几十块钱的吹气皮划艇。”
“那我们去哪里?”
奇指了指前方一栋三层高的民房,有一半已是淹没在水底。
“我们游到这房子里避一避。”她说完后,跳入洪水中。
我和奇爬上了民房的三楼,屋内早已人去楼空,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剩下一堆床单、衣物,地上还有东倒西歪的桌椅和碗碟。
我和奇将身体擦干,而后找到两件衣服换上,在冰箱里翻到些水果,吃了些,不知不觉已是夜晚。
“看来今天我们是到不了武汉了。”我说。
“看来我也结不成婚了。”奇面无表情,不知是忧是喜。
我们来到阳台,水位好像又高了一点,已经将二楼淹没了。而这个村庄大约有几十户人家,现在空如一座死城,没有电,没有一点光。只有我和奇二人。
空寂中忽然传来如婴儿般的“哟哟”叫唤声。
我吓了一跳。
“别怕,是鹿。”
奇指了指远处的森林,“鹿在森林深处,它们仰望星空长鸣,是这个世界的孤独。”
我回房内找了两支蜡烛点燃,我们坐在阳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奇说:“我们俩千万不能一起睡,万一洪水再涨上来,要朝着更高的房子游过去。”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们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却身在一座空无一人的城镇,脚下是黄色的洪河,明明危机四伏,心却宁静得像一片天空。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
长夜漫漫,我和奇说了一个故事。
“其实鹿是没有灵魂的,因为它们的灵魂被附在了星星上,所以它们常常观望星空,而有鹿在的地方,你就许愿吧,愿望就会成真。”
“是吗?那好吧,给我一个肾。”奇有些困了,微微闭着眼,口里喃喃说,“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一个拐卖贩子给了我一颗糖,让我跟他走。我迷迷糊糊地就去了,是我弟弟在后面大吵大叫,才把那人吓跑的,要不是我弟弟,可能今天我是活是死都不知。现在他生病了,需要一个肾。”
“我并不想结婚。”奇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一颗眼泪从她闭着的眼中滑落。
4
第二天,水位以缓慢的速度向下退去,“算是暂时安全了。”奇说。
我们还是待在这间房子里,不过没有东西吃。所以我会游到附近的几所房子里去找一些吃的,然后再游回来。
“我找了一条鱼。”我把鱼高高举起,奇笑着拉我上来。
“你会做鱼吗?”我一面擦干头发一面问。
“当然会啊,我可是小镇女孩。”她说完后又皱了皱眉,“不过我们没有火和锅。”(厨房在一楼,已被水淹。)
我们爬上天台,将衣钩穿过鱼的身体,底下支起火盆,找了些报纸和书一面烧一面烤鱼。书烧了几本,奇突然抱着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烧得很快,鱼根本没烤熟,于是我拆了一张凳子,变成一根根木棍,火势很小,但我们有大把时间。奇一面读着书给我听,我一面烤鱼。任时光飞逝。
又过去一日,自从我发现了一间便利店后,我们的伙食得到了很大改善,可以用牙杯煮泡面和火腿肠,还有牛肉干。
好像谁都没再讨论起要去武汉的事,我们明明是困在洪水中央等待获救,却好像在生活的困惑中得到拯救。
而后有一天,那时候洪水已退到漫过膝盖的水位。清晨我和奇沿着一座座房屋行走,就好像是探究座座古迹。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我骑着车,奇坐在身后,有风吹过。
“你们俩在干吗啊?”前方有几个子弟兵走过来,在被困一周后,我们获救。
上了汽车,车以六十里的速度朝武汉的方向行驶,奇转头看着那些村庄连成一线,食指交扣在无名指的位置旋转打圈。
三个小时后车到了武汉,司机问了句:“去哪儿?”
“楚汉街。”奇转头看我,“你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郑四九给我的纸条,“我也去楚汉街。对了,你知道日照大厦在哪儿吗?”
“日照大厦?你找的人在那儿?”她疑惑地一问。
“嗯。”
“我要去的地方也是日照大厦。”
“你找谁啊?”
“大头文。”
“咦?我也是。”
此刻才发现我们要去武汉找的竟是同一人,大头文,他既是奇的未婚夫,也是我要找的接头人。
进入日照大厦,大头文的房间内已被警示标封住了。就在昨夜,他被警察带去了派出所。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吗?”一个邻居说。
“你又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吗?啧啧啧!”另一个邻居说。
“原来他是卖毒品的啊!”二人窃窃私语。
我愣了一下,我忽然想了起来,郑四九说他的车后面装了二百台摩托罗拉传呼机,而我从来没有把车后盖打开过。
那么郑四九现在又在哪里?我只知道他在黄石,我接连发了十几个传呼信过去,却没有一个得到回应。
5
奇和我走进一间面馆吃饭,她点了两碗面,我拨动了几下筷子,若有所思。
“可以帮我去买包纸巾吗?”她问。
我去便利店带了两瓶水一包纸巾回来,递给她,她拆开纸巾,“是叮当猫耶。”奇笑了下,看着纸巾上的叮当猫图案。
“以后每当我看见叮当猫,就一定会想起你。”奇说。
我抬头看着奇,在几天的朝夕相处中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头升起。
“肥佬,你知道吗?面就是面,人永远是第一面最真,最后一面最远,吃完这碗面我们就说再见吧。”
“你的未婚夫(大头文)不是已经被抓了吗?而在这几天的时间,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有点什么发生,我们能不能试试……”
奇打断了我的话,“并不是一个人的离去就意味着要和另一个人开始。况且,我们都还有该要做的事。”
离开面馆,一缕阳光射下来,奇双手环抱了我一下,而后转身离开。
她举起我买的纸巾,融入光中,走向她势必前往的现实生活里。
6
传呼机突然响了,是小V发来的一条信息,说他还在那家旅馆里。
我乘车前往,一路那些又陌生又熟悉的景致掠过,记起,又统统忘记。
到了旅馆看见小V正坐在空地的栏杆上发呆,一见我他就滔滔说了起来,原来369和那个卖锅的都是非法传销组织,这几天有警察来扫荡,昨夜他们全都溜了,“他们没有带走我。”小V显得很激动。
我揪着小V的衣领问他:“你知道郑四九是什么人吗?他不是你好兄弟吗?你知道他车后面到底装的是传呼机还是什么吗?”
小V说:“我不知道啊,其实郑四九只是我小学同学,他上初中后就去美国了。”
“那我们去他家找他吧!”
“算了吧。如果他有心避开我们,这事就不会有回答。”
我一拳打在小V的脸上说:“你这不是害我吗?!”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揪着头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刚刚失恋了。”
就在此时,我和小V同时收到郑四九发来的讯息,他说:“我在深圳,速来找我。”
我很疑惑,他不是去了黄石吗?又怎么会到深圳呢?
小V说,不管他在哪里,至少还没有抛下我们,我们就还是好兄弟。
匆忙前往车站,上了一辆开往深圳的绿皮火车。
小V的状态不是太好,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失恋了,我他妈失恋了,这是我的初恋,初恋真是令人怀念。”
我将头望向车窗外,看见路过森林、湖泊,阳光照射在金色的湖面上,有一只红色的帆船。我想要记住这艘船,就好像我想要记住奇,但却被高速行驶的绿皮火车一带而过,我回过头,看着这艘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肥佬,你说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是否会因为空间而改变呢?”小V的头仰靠在座椅上,他好像几天没刮胡子了。
“现在会,可我相信很快就不会。”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的男子突然说了一句。
他续而和我们解释说:“你们知道互联网吗?利用网速一秒可以将这个世界相连。如果有一款聊天工具,每个人只要在电脑上打开它,输入几个数字就像是电话号码一样,就可以找到你的朋友,甚至是一个陌生人。你们可以打字聊天,可以把刚拍的照片传给他,这样即便他是在南极北极,你们都可以在一秒钟内联系上,就好像他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们的关系不会因为空间而改变。”
“虽然我不懂你说的是啥,不过这听起来好酷啊!”小V惊奇地叫道。
“Opening I seek You。耶!”(连在一起就是OICQ的广告语。)
男子说完以上的对话,将手里的一本杂志放下,他盯着封面上的一张企鹅的照片,陷入沉思。
1998年,腾讯总部在深圳成立。
车在某站停靠的时候,小V下去抽烟,回来的时候他整张脸都变得失魂落魄。
“怎么了?”我问。
“我看见她了。”
“谁啊?”
“369。”
小V说他看见369和那群卖锅的(传销)在另一节车厢上,“妈的!”他捏紧了拳头,“我的合同还在他们那里,有我的签名,要我背五百口锅,我呸!我要去把合同夺回来!”
“要不要我帮忙啊?”
“不要!你就在此原地不动,我要当面和她问个清楚,她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小V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哪怕是别人怎么看都是假的,可他心里面却觉得是真,又或者说,只要369说一声,他就相信是真。
大约过了一小时,小V又回来了。他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
“怎么样了?”我问。
小V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怎么样。肥佬,我可能不能去深圳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他们会在下一站下车,我想跟他们一起去。”小V面露难色,“我刚刚又签了两百口锅。”
我说:“小V你是不是傻啊,那群人是骗子啊,这么多锅你背得起吗?”
“对不起啊!”小V抓着我大叫,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369我就没了脾气,她随便说了几句,我就又动心了。我是犯贱吧,深陷在爱情里面,哪怕是被骗也是心甘情愿。”
他抓起背包朝那节车厢跑走了,嘴里颤颤喊着:“卖锅!卖锅!卖锅!”
7
黄昏时分列车在深圳终点站停靠,我独自一人走下车厢,看见郑四九站在站台上,冲我挥了挥手。
“小V呢?”他问。
“没来。”
“哦,注定他做不了大事,没事,我们两个发财。”郑四九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缩了下身子移开,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
在车站外还是停着那辆蓝色的桑塔纳轿车,我看着车的后备厢,上面满是灰尘,可有几道五指摸过的印痕。
车朝着前方行驶,来到一座山下,蜿蜒而上。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问。
“在山上说话会方便些吧。”郑四九的口气显得很镇定。
抵达山峰后,我们下车,郑四九给了我一支烟,二人坐在车引擎盖前望着山下悬崖,吞云吐雾。
“你不是在黄石吗?怎么又来了深圳?”我问。
“别提了,那货有些麻烦。”
“车后面到底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他看了我一眼。
我走到车后备厢边,将后盖打开,里面是一个黑色旅行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堆白色的药丸。
“卖了它,一单我们能赚三十万。”郑四九说。
他说:“我现在就和你说真话了吧,这药你也知道是干吗用的,原本想要去卖给大头文,可现在他被抓了,我只好跑到深圳来。我认识几个场子的大哥,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分头行事,把这药都销出去。”
“你知道这件事是犯法的吗?你他妈这是在拉我下水。”
“我只想兄弟几个大富大贵。”
“我要报警去抓你。”
郑四九笑了一下,“我相信你不会的,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
夜色中月亮上飘过一团黑云,我和郑四九在山峰上打了起来,我抓起一块石头在郑四九的头上敲了过去,他当即头破血流。而后我跌跌撞撞地起身,从后车厢抓起那黑色的旅行袋,走到悬崖边,我打算直接把这袋东西丢下山,这样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不要啊。”
郑四九踉跄着爬了过来,他说:“我求你了,你千万别这么做。”
“我是在帮你你知道吗?做这件事会害了你的,你家里那么有钱,你需要这样吗?”
“你知道卖了它可以赚多少吗?几十万啊,几十万我可以买一间房了,属于我自己的房!我不要住在别人家里,被人揍,我不要再流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郑四九哭,看见他这么狼狈,又好像是听见了他心中真正的回答。
而后我将袋子丢在郑四九身边,没有说再见,也没再看他一眼,沿着山路离开了。
8
下了山已近夜晚十一点,而偌大的深圳灯火通明、五光十色,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沿着城市道路行走,听见酒吧内传来轰隆的乐曲,大排档前坐着喝酒划拳的朋友,电视上直播世界杯球赛,齐达内和队友们举起了一座大力神杯。
很多画面会让我想起郑四九以及小V,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会不会也能好好地喝酒聊天看球?
我打算乘坐最晚一班的客车回福州。到了售票台才知道已经没有票了。
此时远处驶来一辆印着叮当猫广告的大客车,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念起奇,她此刻又在哪里?
随后车门打开,下来一堆乘客,猛然间我发现一人就在其中,我用力揉揉眼,确定我看见的这个女孩真的是奇。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奇像是有点陌生地相隔半米,其实我很想冲上去抱住她,不过,好像我和她只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
“你要去哪里?”奇问。
“回福州,你呢?”
“去香港。”她说。
正当我以为话题就要结束之际,奇突然问了我一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在1998年,去香港并不是太容易,“我还没有办签证,可能去不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奇又问了一遍,她说,“如果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呢?可能这个办法会有点危险,你愿不愿意?”奇扬起嘴唇笑了一下,就像是一个谜。
其实今晚奇就会坐船去香港,一趟船三千元,偷渡。
奇说她刚好带了六千元,本来是一来一回的,现在她愿意帮我买一张船票。
我并没有考虑多久就答应了,因为我不想要失去奇。
凌晨三点我和奇站在蛇口港码头边,从远处驶来一条渔船,手电筒照亮了三下,而后船靠近,我和奇上了船。
船内只有船夫、我与奇三人,船夫拉动马达,渺小的船扬起海浪汇入茫茫大海中。
“对了,你去香港干什么?”我问。
“我想去太平山顶,我听说那儿的夜景很漂亮。还有铜锣湾,是不是真的满街都是明星?旺角,有没有古惑仔?中环,是不是有一家TIFFANY?总之这些我都没见过,我很好奇。”
“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都是在船上,就好像是冥冥中被绑在了一起?”
“那你可千万别睡。”奇困了,把头靠在我的身上,她说,“这船上还有一人(船夫),况且我们这是亡命天涯的,这个世界我暂时且只相信你。”
9
其实香港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美妙,因为下船后是一片荒郊野岭,天色渐明,我们走了很久,又累又渴,况且是身无分文。
奇说,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两张船票,“现在,我们可能要想办法赚点钱,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哦。”
“不会吧!”我大吃一惊。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身无分文,你要如何生存?”
“为什么每次我们都要这么倒霉?上次是被困洪水中的死城,这次更惨,既没身份又没钱。”
奇说:“就当风和浪迎面过吧。”
我们去了两间相连的茶餐厅,洗碗。
在狭长满是涂鸦的巷角,我和奇各坐在一张木凳上,对着面前的几大盆水和一大堆碟碗杯。香港人果然是很讲究的,洗个碗都要三遍,而且店长会时不时出来抽烟顺便检验。
那天我总共洗了几百个碗、咖啡杯,洗到手指骨发抖,而奇也累到不想说话。六个小时下来二人共赚了约500港币。这钱够我们吃上顿饭,租上一间便宜的旅馆。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动了。”奇躺在床上,浑身臭汗味,“我觉得我就像是具浮尸。”
而我躺在奇身边,她将腿压在我的腿上,承受着重量,看着破旧的天花板,外头时而鸣起的汽笛声,隔壁房里床摇晃的欢叫声,和一晃而过的灯光。
第二天起床后,奇提议说,她会一点广东话,想去酒吧卖啤酒,这样能赚得更多。
我不同意,“大不了我多洗几个碗,你就在家待着,我觉得我可以靠我的手艺养你。”
“你就别逗了吧。”她忍不住一笑,“我们俩赶快存些钱,我想去太平山顶,想吃一顿最好的法国大餐。”
奇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决定的事我改变不了。
接下来的两日我每天多洗两小时的碗,多赚八十港币,回到住处已是夜晚十点,而奇在酒吧的工作刚刚开始,所以我睡了,她出门。奇会在清晨回来,唤醒我,我们会下楼。
早晨的香港人烟稀少,我们会牵着手走上一段路,路过空空荡荡的铜锣湾,会在711便利店买些吃的,挑价格牌上最便宜的。不过只有凤梨罐头我们会买最贵的,这个牌子和《重庆森林》里的一样。
其实我的心里还是有点好奇,奇为什么会来香港?为什么会偷渡?而这个答案在我们去太平山顶那天才被解开。
大约一周后,我们存到了些钱,奇去商店挑了身红色的晚礼服,化了淡妆,精致且好看,而后她拉我去太平山顶。
在山顶餐厅里,奇开了瓶酒,点了一份羊排。叫了个穿燕尾服的外国人拉了一首小提琴。
“肥佬,你想过什么时候回去吗?”她突然一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实你应该还在念书吧?不能够在这里待太久。”奇说。
“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
“我暂时回不去。”她的话里有话,看我的眼神中既是无奈也是不舍。
“其实我还有时间,可以陪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奇打断了,她说:“肥佬,你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弟弟有肾病,我需要一笔钱吗?所以我去找大头文,大头文给我开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嫁给他,另一个是帮他赚钱。”
奇眼中有泪,“我不想嫁给他。”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见面的那天,我带着两个箱子?一个箱子是空的,用来装钱,另一个箱子里面的货,可以换钱。后来我看见大头文被抓了,我怕警察会找到我,所以你会在深圳看见我,所以,我要偷渡来香港,所以……”
奇顿了顿,“你和我在一起很危险。”
她哭着看着我,然后起身说要去洗手间补妆。
过了十分钟奇还没回来,又过了十分钟,走过来两个香港皇家警察,用不流利的普通话问我:“你有没有身份证?”
坐上警车后,透过车窗仰望山顶餐厅,看见在扶手栏杆处,霓虹灯闪烁下,站着身着红色晚礼服的奇。
而在第二天,我坐了上从香港回程的客机。
我记得那天机场的人特别多,有很多人在拍照,上了飞机后,广播里断断续续的粤语发音说着——很感谢搭乘此次航班,今天是香港启德机场的最后一次运行。
1998年,香港启德机场正式关闭,而后飞机攀升天际,穿云过去。
10
回福州后有段时间我待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无事可干的时候,我就开始看步步高VCD。
有部片子我一口气看了十五遍,说的是有个男的生活在一个电影城里,他身边的人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台词都是在骗他,他分不清真假,坐着摇摇晃晃的小船在人造的海面上接受人造的狂风暴雨。
我看着电影里这个叫楚门的人对世界说:“如果再也不能见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楚门的世界》)
在第十六遍开始的时候,我接到了小V的电话,他像是喝了很多酒,约我去见面。
到了后我看见小V坐在门口的树下,支起一个大锅,他拿出几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开始烧钱。
“郑四九死了。”他开口。
据说是在深圳,他去酒吧分销药丸,碰上警察,他一紧张,吞下了整整一包的药丸。
小V说:“对不起,如果当初我和你一起下车,我们去劝劝郑四九,可能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显得很激动,脸揪成一团哭了起来。
如果那天我没听郑四九的劝,把装着药丸的旅行袋扔下山,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小V突然开始抽我的脸,“我们不是好兄弟吗?你为什么不救他啊?你不是去深圳了吗?后来你又跑哪儿去了啊?!”
我也开始抽小V,“你他妈的又去哪儿了?为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369,你在整个旅途中整整离开我们两次你知道吗?你要是都没走,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二人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到后来手都抽不动了,躺在树下,有风吹过,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香烟,点上。
也许我们抽完这支烟就会离开,也许过了今天,我们就会很久不见。
小V刚刚的话就像是长串铺垫,最后才引出了真实目的的最后一句,他说:“我他妈的又失恋了,这次我背了一千四百六十八口锅,它好重啊,求求你帮我买两口可以吗?”